聊斋志异 张鸿渐
,是永平郡人。年龄才十八岁,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土。当时的卢龙县令赵某异常贪婪残暴,百姓们受尽压榨,叫苦连天。有个姓范的秀才被赵县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县的秀才们对范生的屈死都忿忿不平,要到省里的巡抚衙门去为范生鸣冤告状,来求起草状词,并约他一起赴省。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张的妻子方氏,长得很美,性情贤惠,听到秀才们的主张后,就劝说:大凡跟秀才们作事,可以共同取胜,而不可以一起失败:若胜了就人人贪天功以为己有,一败了就纷纷瓦解四散,不能再聚合起来。当今是个认钱财看权力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难凭真理判定。您又孤单无兄弟,假若有个三长两短,危难之时谁能来解救您!很佩服她说的话,心里后悔了,便去婉言谢绝了秀才们的约请,只为他们写了状词就走了。巡抚衙门对这起案子审理了一下,没有作出结论。赵县令用了巨额金钱贿赂上司,秀才们竟得了个结一党一的罪名被抓起来,并又追查写状词的人。害怕,只得逃离家乡。
逃到陕西凤翔府境内,钱都花光了。日落西山天将黑了,他还在旷野中徘徊,寻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见附近有个小村庄,就急忙奔了过去。有个老妇人正要出来关门,看见了,就问他要干什么。就对她照实说明了来意。老妇人说:吃饭睡觉,这都是小事;只是家里没有男人,不便留客。说:我也不敢有过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门里头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满意足了。老妇人这才让他进来,关上门,给了他一捆干草,嘱咐说:我是同情你没处去,私自答应留宿的。天不明你就得早走,恐怕叫我家姑娘听到,就要怪罪我了。说完走了。倚着墙打起盹来。突然发现有灯笼闪着亮光,原来是老妇人引着一位女郎出来了。急忙躲到暗处,偷偷看去,那女郎是个二十来岁的俊美人。女郎来到大门口,看见了干草,就问老妇人是怎么回事;老妇人如实说了。女郎生气地说:咱满门女流之辈,怎能收留非亲非故的男人!立即又问:那人在哪里?害怕,从暗中出来跪在了台阶下。女郎详细问明了他的籍贯族姓,脸色稍微转和,说道:幸好是位风雅学子,不妨留宿。但老一奴一竟然不禀报一声,这样潦草简陋,岂能用来招待君子!便吩咐老妇人领客人进了屋。
不一会儿,摆上酒来,菜肴饭食都一精一美清洁;饭后又拿进锦缎褥子铺在床上。非常感激女郎,就私下里偷偷打听她的姓氏。老妇人说:我家主人姓施,老爷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刚才你见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华。老妇人说完走了。看见桌上有《南华经》的注释本,便取过来放在床头上,趴在床上翻阅起来。忽然舜华推开门进来了。放下书,要寻找自己的鞋帽。舜华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说:用不着!用不着!就靠近床前坐下,很腼腆地说道:我觉得您是位风一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您,于是不避嫌疑而来。您能不嫌弃我吗?听了,惊慌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说道:不敢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舜华笑着说:从这里也能看出您的诚实,不过也不妨碍。既然您不嫌弃,我明天就去请媒人。说完了,要走。探过身子拉住她,她也就留下来。天还没亮舜华即起床,拿银子送给,说:您可以拿它作为游玩的费用。临近黑天,应该晚一点来,恐怕被别人看见。按她的话,早出晚归,这样过了半年也就一习一以为常了。
有一天,他回来得稍早了点,到了住处,村庄房舍全没有了,感到非常惊讶。正在徘徊的时候,听见老妇人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哇!一转眼的功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样,自已原来已经站在屋里了。心里更加惊异。舜华从里屋出来,笑着说:您怀疑我了吗?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个狐仙,和您本来就有前世的姻缘。假若你一定要见怪的话,就请你马上走吧。留恋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来。夜里对舜华说: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遥的路程喘口气的功夫就该到了。小生离家已经三年了,心里惦念着老婆孩子,您能带我回家一趟吗?舜华听完,好像不高兴地说道:原以为,我对您的恩爱之情够深厚的了;可您守着我却想着她,看来你对我的这些亲热,都是虚假的啊!急忙向她道歉说: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义。’以后我回家想念您的时候,也会像今天怀念她一样。假若我得新忘旧,您能喜欢我吗?舜华这才笑着说:我是有点心窄:对于我,就希望你永远不能忘记;而对于别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过您想暂时回家看看,这又有什么难处?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于是抓着他的衣襟出了门。见道路昏黑,畏缩不前。舜华便拉着他往前走,不多时,她说:到了。您回家去,我就走了。
停住脚步仔细认了认,果然见到了自已的家门。他跳墙进了院子,看见屋里仍然亮着灯。便走过去用两个手指头弹敲屋门。屋内问是谁,说明是自己回来了。屋里人拿着蜡烛开开门,真是方氏。两人相见惊喜异常,握着手进了帏帐。看见儿子睡在床上,很感慨地说:我走的时候儿子才有膝盖那么高,如今却长得这么大了。夫妇二人互相依偎着,恍惚如在梦中。对妻子历述了自己在外的整个遭遇。当问到那场官司时,才知道秀才们有死在监狱里的,有远离家乡的,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卓识。方氏纵身投入他的怀抱,说: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来不会再想念我这独守空房的落泪人了!说:若是不想念,怎么还回来呢?我和她虽说感情好,然而她终究不是人类;只是她的恩义不能忘记罢了。方氏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仔细一看,眼前哪里是方氏,竟是舜华!伸手去摸儿子,原来是一个竹夫人。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舜华说:我可知道你的心了!我们的缘分该从此断绝了。幸好你还不忘恩义,多少还能赎罪。
过了两三天,舜华忽然说:我想痴心恋着别人,终归没有意味。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顺路可和你一同走。于是从床上拿过竹夫人,和都跨上去,叫他闭上两眼。觉得离地不远,耳边响起飕飕的风声。不多时,便落下来,舜华说:咱们从此别了。正要和她约定相见日期,舜华早已不见了。
惆怅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村里狗叫,模模糊糊地看见树木房屋,都是家乡的景物,便沿着道路回到家门前。他跳墙进去敲门,还像前一次那个样子。方氏一听惊起,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来,再三追问对证确实了,才挑着灯呜咽着开门出来。两人相见,方氏哭得抬不起头来。怀疑这是舜华在变幻花样耍弄他;又看见床上睡着个孩子,和上次一样,就笑着说:这‘竹夫人’又被你带进来了?方氏听了大惑不解,变了脸说:盼着你回来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头上的泪痕还在上边。如今刚刚能相见,竟无一点悲伤依恋之情,哪还有点人性?见她情真意切,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来,把自己的前后遭遇详尽地讲了一遍。问到官司的结果,与上次舜华说的话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在相对感慨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方氏问是谁,却无人应声。
原来村里有个年轻的光棍无赖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这一夜他从别的村里回来,远远地看见有个人跳进方氏的院墙里面去了,以为这必定是个应方氏之约去私通的,便尾随着进来了。某甲本来不太认得,只是伏在门外偷一听他们说话。等到方氏听到脚步声多次问是谁时,某甲竟说道:屋里是什么人?方氏假说:没有人。某甲说:我偷一听已经很久了,这就要捉奸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说了实话。某甲说:的大案还没了结,如果是他来家,也应该绑起来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的话却越说越下流,并一逼一她答应和自己私通。胸中怒火燃烧,拿刀冲出门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脑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号叫,又连砍数刀,才死了。方氏说: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罪更加重了。你赶快逃走吧,让我来担这个罪名。说:大丈夫该死就死,岂能为活命而辱没老婆、连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让孩子能读书成才,我就是死也闭上眼了。
天明以后,去县衙自首了。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审批的案件中的人犯,所以姑且只轻微责罚了他一下。不久就被从府里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锁折磨得他非常难受。路上遇见一位女子骑马而过,有个老妇人为她牵着马,一看原来是舜华。呼喊老妇人想说句话,泪水随着声音淌了下来。舜华掉过马头,用手掀开面纱,惊讶地说:这不是表哥吗?怎么来到这里?大略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舜华说:若依着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该掉过头去不管;但是我却不忍心这样做。寒舍离这里不远,就邀请差官们一起光临,也可多多资助你点盘缠。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见一座山村,村里楼阁高大整齐。舜华下马进村,吩咐老妇人开门引进客人。不一会儿摆上了丰盛味美的酒菜,就像早准备好了一样。舜华又让老妇人出来对他们说:家里恰巧没有男主人,请张官人就多劝差官喝几杯,路上依赖他们的地方多着呢。已经派人去筹集几十两银子,一来为官人作盘费,二来也好酬谢两位差官,人到这时还没回来呢。两个差役心中暗喜,便开怀痛饮,不再说赶路了。天渐渐黑了,两个差役径直喝醉了。舜华出来,用手指了指身上的枷锁,枷锁立刻就从他身上脱落了。她拉着一起跨在那匹马上,像龙一样飞驰而去。不多时,舜华催促他下马,说:您就留在这儿。我和妹妹约好要到青海去,又为你逗留了半天,让她久等了。说:咱们以后何时见面?舜华没回答;再问她时,她把推落到马下,自己扬长而去。
天亮以后,问人家这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山西太原郡。他于是到了郡城,赁了处房子教起书来。并改名换姓叫宫子迁。他在这里一住十年。通过打听知道这几年官府对于追捕他的事已经渐渐松懈,这才又慢慢地朝东往家走。靠近村子时,他没敢急着进,而是等夜深人静后才进去。
到了家门口,一看院墙又高又坚固,没法再跳进去,只得用马鞭敲门。过了好久,妻子才出屋问是谁。小声告诉了她。方氏听说高兴极了,急忙开门叫他进来,并装作斥责的声音,说道:在京城钱不够用,就该早回来拿,怎么叫你半夜回来?进了屋,夫妻二人说了说这些年来各人生活的情况,才知道那两个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没有回来。他俩说话期间,帘子外边有个少一妇多次来往,就问她是谁,方氏说:是儿媳。又问:儿子在哪里?方氏说:到郡城参加乡试还没回来。一听流下泪来说:我在外流落了这些年,儿子已经成一人了,没想到他真能读书成才,您的心血可说是全都用尽了!话没说完,儿媳已烫好了酒做好了饭,摆了满满一桌。真是大喜过望。住了几天,他总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惟恐被别人知道。
有天夜里,夫妻二人刚睡下,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捶门的声响非常猛烈。他俩吓坏了,赶紧一同起来。听到外面的人说:他家有后门吗?方氏更加害怕了,急忙用一扇门代替梯子,送乘夜色跳墙出去;然后到大门口问是什么事,原来是来家为新科举人报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很后悔让逃走,但是追也没法追了。
这天夜里在野草树丛中连跑带钻,急得顾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是困乏到了极点。起初他本想往西走,问了问路上的人,这儿竟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于是他进了村子,心想拿衣服换顿饭吃。发现有座高大的门楼,墙上贴着报喜的大红纸条,走过去看了看,知道这一家姓许,是新科举人。不一会儿,有位老翁从大门里出来,迎上去行了个礼并说明了来意。许翁见他仪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骗吃喝的人,便请他进家用酒饭招待了他。许翁于是问他要到哪里去,假说道:在京城设馆教书,回家路上遭了强盗的洗劫。许翁愿意留下他来教自己的小儿读书。略问了一下许翁的官阶门第,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举人是他的侄子。
过了一个多月,许举人和一位同榜的举人一起来家,这位举人说他家住永平府,姓张,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因为张举人的家乡、姓氏谱系和自己相同,心中怀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儿子;但是又一想县里的同姓很多,怕错了就没敢相认。到了晚上解行李时,许举人拿出一册记载同榜举人籍贯、三代的《齿录》,急忙借来翻阅,一看这张举人还真是自己的儿子。看着《齿录》,不觉掉下泪来。大家都惊奇地问他怎么了,他这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就是我呀。便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前后遭遇。张举人跑过来抱着父亲大哭起来。经许家叔侄二人安慰劝说,父子才转悲为喜。许翁立即拿出银子和绸缎并写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里,父子于是一同回家。
方氏自从得到儿子中举的喜报以后,天天为逃亡在外感到悲伤;忽然有人说新举人回来了,心里更加悲痛。不多时,父子一起进了家门,方氏大吃一惊,以为丈夫从天而降,当问知事情的经过后,全家人才悲喜一交一集。
某甲的父亲见的儿子中举显贵了,也不敢再萌发害人之心,却更加厚待他,又历述了当年出事的真实情景。某甲的父亲听了很受感动,并且非常惭愧,于是两家互相和解,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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