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山与李进溪道别之后就回到自己租的小院,问了一下那在院里玩泥巴的小孩子知道离开饭的时间还早,便钻进自己小屋里。
昨天晚上他接到皇宋汴京格物学会的一封信——虽然还没有取得正式的“朱牒”,但是他早就已经成为汴京格物学会的通讯会员——上面说道,在白上国西平州的西席先生康纯粹字德一的,兴趣是宇宙论,目前正在读李清照的《日心论,希望能够于宋国的有识之士共同探讨宇宙生成论的问题。
林晓山看了看,觉得自己兴趣不大,又捡起另一封信,是来自金陵格物学院的征文启事,题为:《科学和艺术的进步对改良风尚是否有益。
这个话题倒是颇好,林晓山将之放在一边,又拿起最下面的一封信。那是洛阳龙门书局的春季新书目录,上面较有吸引力的除了重印了大数学家石蕤的《数论之外就是狄家主编、出版的《皇宋大百科全书,只是定价颇为不菲,足足要六贯大钱。
林晓山望着书单下的最后一行字不禁叹了口气:
“洛阳房贵、米贵、纸亦贵,自本月起,外埠邮购费二十大钱起,谢不免邮。”
真是的,他刚来大宋的那一年,巴掌大的肉包子只要三文钱一个,现在包子还是那么大,只是一口咬下去没有肉,再咬一口肉全吃光了,居然要买五文钱一个了!别的不说,他的房租也从最初的每月两百大钱涨到了现在的六百文钱…这日子,是过的越来越难了。
“林叔叔,吃饭了…”房东家的儿子在屋门口喊着。
“哦,来了。”林晓山把东西收拾好随着那个小鬼头走了出去。
主人家已经在堂屋里摆开了桌子:三菜一汤,大家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主妇发着牢骚:“菜籽油又涨价了…一升就长了五文钱,以后吃饭就要少放油了。大弟,你以后不要吃鸡蛋了,留给弟弟吃。”
大弟今年十二岁了,正在上学堂,已经明白了一些事理,只默默的点点头,埋头吃饭不说话。主妇又看了看坐在底下的大女儿:“大囡啊,你这两日绣花到院子里来绣吧,不要费油了,傍晚看不见就别弄,等大弟从学堂回来点了油灯再绣。”
大囡低着头,也不说话,她正在缝制的是自己的嫁衣,她已经十五岁了,明年就好出嫁,对方也是隔壁村子上的人家,据闻也是家里有几亩田地的人家。
林晓山陪着笑,对主妇道:“三娘,物价还在涨啊…是不是又要涨房租了啊?”
主妇有些扭捏,“林先生说笑话…这过年的时候才加过钱,怎么好意思再加…您要是真心实意…那就再加五十个钱吧。”
林晓山早就把这笔支出列了出来,因此也没有说什么。
直到此时,家里的男主人才说了话:“林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日子不好过…等夏天收了粮,卖了钱房租还会再降一降的,今年年景好,能多收个三五斗。”
林晓山正要说话,忽然院门被人猛地推开,大家都齐齐的往外看去,只见一个黑影在傍晚的昏暗中跑了进来,等他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高丽人李进溪。
“李君,怎么这样没有礼貌。”林晓山用那种倭人特有的语气教训他道。
李进溪却顾不得道歉:“不,不好了!夫子,夫子他去了!”
“啪嗒”一声,林晓山手上的碗落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瓣。主妇心口一疼,想说点什么,可是看到的却是,那个平时自诩即便是用刀剖开肚子扯出肠子也不会流泪的倭人,突然如一个孩子一样的哇哇大哭了起来。
由于党争的倾轧,朱熹被宋廷宣布为:“罪大恶极,贪污公帑,诱拐尼姑,勾引儿媳,霸占官妓…”的“学霸、赃官”,他的许多高足或被投入巴氏底狱或被发配桂州看管,以至于他临时之前,身边竟然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而没有一个能够老成持重的人物。
这些可爱的到了单纯境界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嚎啕痛哭,或许他们对他的思想未必能够完全通晓,但是他们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推理:自从朱子被贬斥、排挤之后,物价便与房价齐飞,生活也同理想同灰。所以,既然物价飞涨,房价居高不下,学堂毕业三五年也找不到一份体面又能养家的工作,从小定好的娃娃亲也因此而去做了达官贵人们的第九房小妾,那么——一切都是朝廷的错!
而朱子生平是批评朝廷批评的最厉害最不给情面的一位。所以,在他故去的时候,这些青年们顿时就赶到一种泰山崩塌、北辰坠落的毁灭感,一个个捶胸顿足的坐在地上就痛哭了起来。
林晓山也被夹在人群之中跪着朝着停尸的屋子伏倒哀泣,只是他在最初的一阵悲恸过去之后,泪水已经慢慢的干了。并非是他不为朱子的去世而难过,但是他此刻却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晰:痛哭是最无济于事的。
倒是跪在他身边的李进溪却似乎有着异乎寻常发达的泪腺,泪水好像是春天的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
忽然,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了呼喊声:“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跪在地上的人们起了骚动,都在低语着,有人已经捏紧了拳头,似乎想找人打上一架才好的样子。
自从朱子退居乡间之后,那些以阿谀上官为能事的地方官就没有一日不来找碴的,时不时的就要找些名目过来驱逐这些学子。若不是林晓山一贯交房租交的积极,房东家舍不得这么个外快而拼死把他保下,他也一早就被驱逐出境了。
后面的人群开始骚动了起来,有人已经站了起来,似乎正在大声的喧嚣着什么,林晓山心思一动,也把李进溪给拉了起来:“怎么样?”
李进溪哭的晕头晕脑的,两个眼睛红的好像兔子一样:“什么怎么样?”
“傻。”素来以笨和一条路走到底闻名的倭人居然也有讲别人笨的时候:“官府来了,还不快躲躲。”
李进溪也忽然醒悟了起来,赶紧跟着林晓山躲到一边去,那些官府要抓人出气的时候有时候顾忌宗族啊舆论啊什么的不太敢动宋人学子,但是却专门爱柿子挑软的捏,打的就是他们这些化外之人。反正是黑户,打死了都不用赔钱的。
林晓山和李进溪两个低着头,悄悄的从人群中扯了出去,想等到天明再来拜祭夫子,但是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们在福建的这个僻静小县呆的最后一个晚上。
林晓山刚刚回到他住的屋子,就听见后面有人叫他:“林君,林君…请留步,请留步。”
林晓山回头望去,原来是同学的一个宋人学生,只见他气喘吁吁的跑到自己跟前:“你,你快些跑吧。这回官府是来抓你们这些外来学子的,那几个安南的同学已经被抓了…你快跑,我还要去找那几个夏人,后会有期。”
说罢,他便匆匆的跑走了,林晓山愣了一下,慢吞吞的推开了房门,心里却扑通扑通跳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