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望书阁 正值仲秋时节,山道之上,三蹦子司机如同车神一般,左摇右摆,全神贯注。
车身上治疗白癜风和阳痿早泄的广告贴纸在风中猎猎飞舞,几乎要被吹飞出去。
邵勋稍稍有些不淡定。
这辆狂野的三蹦子摩托比他前世驯服的野马还要猛上许多,以至于他不得不问一句:“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摩的司机头也不回,声音在风中传出去很远:“以前开特种改装车的。”
“何种改装车?”邵勋抓住哐当作响、一点都不结实的棚子,问道。
“毗陵知道吧?”司机问道。
邵勋微微一愣,没想到过了千余年,常州还叫这个名字。
“知道。”他点了点头。
“毗陵生产灵车,我以前就开这玩意。”司机说道。
“那为何——”
“拉‘客人’的路上出了事,一个客人变成了好几个客人。”司机言简意赅地回道:“出来后就干这行当了,查得不严,还行。”
邵勋被他逗乐了,道:“好好开车。”
摩的司机人狠话不多,猛一踩油门,很快就有惊无险地到了。
“你要不想买票呢,就从山后面这条路上去。围墙早坏了,没人管。”摩的司机下了车,从兜里摸出一盒烟,自顾自点上一根后,说道。
邵勋左右看了看,但见山势连绵,绿树成荫,中有草木倒伏,似是一条小路。
尔母婢。回个家看一下“自己”,居然还要买票。
“多少钱?”邵勋拿出手机,问道。
“二十。”
“多少?”邵勋又问了一遍。
“给十五算了。”司机将烟头在脚下踩了踩,说道。
“多少。”
“十块,不能再少了。”司机无奈道。
邵勋点了点头,扫码付钱。
司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粉红色少女可爱风的手机,还是亲密付…
了得了得,失敬失敬!
果然,刚付完钱没多久,陈璐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小虫哥,你到博物馆了吗?”电话里响起了明快又带着几分幽怨的声音。
邵勋嗯嗯对付了几声,将其挂断,摩的司机更是对他惊为天人。
邵勋向他挥了挥手,将旅行包斜跨在肩上,跳过一段水渠,步入了茫茫山岭之中。
不是他买不起那点门票,而是他打听清楚了,想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就这样走了十多分钟后,他已经身处一块山间平地之中。更准确地说,是一块高出地面的土包。
土包其实是封土,其下是晋朝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的墓。
此墓在战争年代被盗,下面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了,墓志铭都丢了。数十年前,专家在附近一农户的羊圈内发现了墓碑,遂搬入博物馆中,可惜字迹晦涩难辨,损毁大半。
邵勋在封土前伫立良久,脸上的神色极为复杂。
他想起了司马脩袆,更想起了他们最乖巧的女儿王蕙晚。
他是亏欠这个女儿的,哪怕都已是前尘往事,却依然在心中翻腾不休。
据《梁书》记载,其夫君徐铉以度支尚书之位致仕,年六十六。
史书上没有王蕙晚的太多信息,只知道徐铉没有娶后妻,那么小夫妻二人辞世时应该年岁相差不大,这就够了。
至于他俩的孩子,邵勋已经不是很关心了,看《梁书》时只是一扫而过。
“前尘往事,皆成虚幻。”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沓黄纸,用打火机点燃后,一张张烧着。
纸灰在光秃秃的封土上兜来转去,起起落落,似在起舞,又似在哭泣。
邵勋静静注视着,神思不属。
任你前世貌比花娇、富可敌国,又或者千军辟易、万夫束手,到最后都逃不脱黄土一抔。
重活一世,有些事该慢慢放下了。
当最后一张纸烧完后,他只觉心神一松,仿佛了结了什么心愿,又好像轻轻放过了自己。
慢慢起身之后,他静静等待灰烬冷却,然后提起挎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离此不远处的另一个山梁上,铺满了各色果树。
树丛掩映之中,一座巨大的宅院若隐若现。
宅院大门外挂着“洛阳惠民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牌匾,宅院内则起着数座独立的小楼。
其中最高的一座楼宇阳台上铺着波斯手工地毯,摆放着一张小圆桌。
有着一头栗色大波浪头发的马欣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随意点着手机。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很快,一位女职员走了过来,轻声说道:“马总,比邻星科技的王总问可以减持了吗?”
马欣嗤笑一声,道:“告诉王癞子,上一单我帮银河机械的齐总赚了五个亿,比邻星科技题材众多,是个很好的炒作对象,让他老实配合我们。这才哪到哪?大盘行情这么好,不做个几倍再出货,对得起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吗?”
职员点了点头,刚要走,却被喊住了。
“小宋啊,听说你每天都在练习吹笛子。怎么?我们公司这么闲?还是你在想谁?”马欣用玩味的目光看着小宋,问道。
“没…没有。”小宋脸色一白,嗫嚅道。
“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把你招进来,可不是让你玩的。你大学四年学到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正常来说能进我们公司?”马欣眼一瞪,说道:“再这么下去,你就去阴山煤钢调研吧。”
“我会改的,马总。”小宋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低着头说道。
马欣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这娇娇弱弱的性子,该改一改了,不然不得被人欺负到死?下午你来操盘,两点半拉一把,试试盘压。”
“是。”小宋应了下来。
马欣懒得再看她,转过了头去,然后就愣住了。
对面的山梁之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这是哪个神经病?放火还是烧纸?
如果是后者,那可奇了怪了。打出生她就没见过有人在司马脩袆墓前烧过纸,据说以前也没有,只有人过来偷文物——当然,早就空空如也。
马欣下意识站起了身。
小宋也呆住了,她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马欣。
马欣抿着唇,道:“备车。”
邵勋已经来到了博物馆附近。
其实梁朝的陆浑山皇陵占地面积很广,不止埋了一位皇帝。博物馆外围还有许多后妃的陵寝,东一座西一座的。
有的陵寝已和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山头,如果你忽略山前的建筑和镇墓兽的话。
有的则已经被破坏得不像样子了,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
邵勋走着走着,在一处停下了脚步。
前面是一个旅行团,导游正在给游客细心地介绍着:“这是前梁太宗才人陈氏的墓。陈才人出身名门,与梁太宗青梅竹马,但境遇凄惨,年纪轻轻三十多岁就去世了。《丽春台》都看过吧?里面就讲了陈才人和卢皇后之间的恩怨。”
“看过,看过,当时我还哭了呢。”一名圆滚滚的女生扶了扶眼镜,一脸花痴道:“尤其是陈才人大病之后,颜值下降,哭着说‘色衰而爱驰’,我们寝室的人都哭了。哼,男人啊。”
旁边一位年轻人不乐意了,嗤笑道:“两个女人斗法,也能联系到男人头上?你魔怔了吧。”
另外一位大叔亦帮腔道:“梁太祖的后宫怎么没那么多幺蛾子?人不行就是不行,胡扯什么男人女人。若陈才人能像卢皇后那样,居中转圜,协调幽州、平州豪族,招揽草原酋豪,以大势压人,让辽东国放弃吞并乐浪的想法,梁太宗岂能不宠爱她?卢皇后可是被史书赞誉为‘贤后’的。陈才人能和她比?怕是大气都不敢出。笑死人了,也就那些脑残后宫剧敢这么拍。”
土肥圆瞪大了眼睛,刚要骂人,导游却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出来打圆场。
邵勋脚步不停,从旁边路过。
他看过《梁书》,知道金刀寿数不长,四十七岁那年就病逝了。
他死之后,有乐浪豪族王氏发动叛乱,拥立王夫人所生王四子(年六岁)为乐浪国主,世子邵敦猝不及防,仓皇逃奔西安平。
燕王裕亲率五千精兵东进,于平壤城下大破王氏,平定叛乱。
彼时谣言四起,有人说邵敦兄弟已经死在辽东军营之中,燕王将要吞并乐浪、带方二郡,最后由朝廷出面,做了很多努力,让齐王世子邵敦进入平壤,继承王位。
这是史书上写的,邵勋不是很相信。
他不信虎头会做出这种事,其间一定有很多隐情,又或者是辽东国内部有人希望吞并乐浪二郡,故擅作主张。
更重要的是,《后梁书》中根本没提及这段内容。
当然,也有人说《后梁书》主要写国祚百八十余年的后梁,没必要写前梁之事,且梁世祖出身邵裕一系,为先祖讳,修《梁书》时曲笔了,真实情况要更加不堪,因为邵裕和邵璋有情分,和侄子邵敦未必有什么情分,他完全做得出来。
邵勋看到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嗯,当时在火车上,别人以为他是神经病呢。
虎头虽然不似念柳那般顾念兄弟,但也绝不是这种人。
什么狗屁史书?一通胡写罢了!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板着脸越过了旅游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