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潮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他在医院的时候见过太多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景象——这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杀戮,更像是一种充满恶意的虐杀表演。
门口几个杂役修士正用草席随意地准备裹尸体,就像在收拾一堆破旧的杂物。
方寸山踱步经过时,连脚步都未曾停顿。
晨光映在他俊朗的侧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平静得如同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怎么?“方寸山回头,见陈望潮仍站在原地,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第一次见血?“
陈望潮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作为一名杰出的外科医生,他熟悉鲜血的气味,熟悉脏器暴露在空气中的色泽,甚至熟悉死亡降临时的种种征兆——但眼前这一切,却让他胃部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是职业性的观察本能与人性的激烈冲突。
医者的眼睛仍在机械地记录着每一处伤口细节:切割角度、出血量、尸斑分布......但大脑却拒绝处理这些信息,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理智与情感硬生生隔开。
最令他恐惧的是,当他看到小女孩被折断的手臂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尺神经断裂“——这个专业判断刚冒出来,就被汹涌而来的恶心感淹没。
他的膝盖突然发软,但却倔强的站稳。
方寸山饶有兴味地看着陈望潮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着他死死咬住的下唇渗出血丝。
这个能在手术台前连续站十二小时的医者,此刻正经历着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一场“手术“——而这场手术,没有无菌环境,没有麻醉剂,更没有生的希望。
方寸山注视着陈望潮颤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陈望潮身上上上下下细细打量。
看来不是那位,他在心底轻叹。
若是那位转世的大能,面对此情此景,要么该是漠然置之的平静,要么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绝不会是这般——既对血腥场面习以为常,却又对虐杀痕迹流露出本能的抗拒。
普通修士就是蝼蚁,哪个人会因为踩死几只蝼蚁而情绪变化?
但眼前这位“小师弟”的情绪相当复杂,既习以为常,又不适应。
没有丝毫伪装,一切情绪都自然而然的流露。
他饶有兴味地注意到陈望潮矛盾的反应:那双手稳如磐石,分明是见惯了血肉的老练;可眉宇间的震动,却又透着未经世事的纯粹。
特别是那下意识绷紧的嘴角,既不像伪装,也不似作态,倒像是某种特殊经历造就的独特反应。
有意思。
这样矛盾的特质,反倒比预想中更值得玩味。
晨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眸中投下细碎的光斑——那里面既有失望,又隐约带着几分新的兴致。
“喂,陈望潮。“方寸山突然驻足,麻衣下摆扫过路边的血迹,“在想什么?“
陈望潮的目光仍停留在小女孩被血染红的药性歌诀上,声音平静得可怕:“初来长南时,我遇上一场剑祸。醒来时,王执事说我已经死了,要剜我灵根,杂灵根。“
方寸山眉梢微挑,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没再追问,只是背着手继续向前踱步。玄色布靴踏过青石板上的血渍,发出轻微的黏腻声响。
小巷幽深,两侧斑驳的墙面上溅着新鲜的血迹。方寸山的身影在晨光中忽明忽暗,麻衣上的破洞透出细碎的光斑。
陈望潮沉默地跟在方寸山身后。
可过了一会他发现不管怎么走,脚步与前方那个麻衣身影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和谐的韵律。
他没有询问去向,也没有讨教那本拳经的修炼法门,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靴底碾过青石板上零落的梧桐叶。
胸腔里翻涌着一种陌生的情绪——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羞耻的无力感。
作为在扫黑除恶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竟如此苍白,是一名纯粹的社会主义巨婴。
巷子越走越深,两侧斑驳的墙面上爬满青苔。
“你住在最便宜的宿舍?”方寸山忽然问道。
“嗯。”
“当年我也是住在那。”方寸山笑了笑,“下雨的时候还漏雨么?”
“漏,外面小雨,里面中雨;外面中雨,里面大雨。前几天有个跳剑的把屋顶砸漏了,这才好点。”陈望潮恢复了一些灵动,“我最近都没回去睡,说是去炼丹,其实是晚上的风太大。”
“走吧,带你去选一家。”
“选一家?”陈望潮怔了下。
他大约明白方寸山的意思。
“好好修炼。“方寸山忽然开口,声音在幽深的巷子里回荡,“青灵境快开了,你进去后有个任务。“
陈望潮抬起低垂的眼帘:“什么任务?“
方寸山脚步未停,“取一截噬魂藤。若能成功,你便能从记名弟子转为正式弟子。“
巷子尽头的光线渐渐明亮,方寸山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青灵境是处麻烦的折叠空间,承受不住太强的灵力波动。“
他回头瞥了陈望潮一眼,“便是筑基期的灵力,都可能引发空间坍塌。“
“任务,很难么?“陈望潮下意识追问。
方寸山忽然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对你来说?九死一生。“
“我能不去么。”
“你猜。”
陈望潮沉默,方寸山只是看着温和而已,王执事被踩断一只手,还得开心的感谢方寸山。
两人沿着青石山径缓缓上行,脚下的路渐渐有了变化。
山脚下的青石板早已碎裂不堪,缝隙里挤满顽强的野草,每走一步都能闻到污水沟里飘来的腐臭味。
晾晒的破布挂在歪斜的竹竿上,被油烟熏得发黄。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蹲在路边,用树枝拨弄着一只死老鼠。
转过第一个山弯,空气中开始飘来炊烟的味道。
这里的房屋虽然仍是土墙茅顶,但至少门窗完整。
几个老妇人在井边洗衣,木盆里泛着浑浊的肥皂泡。街角有个瘸腿的老汉在卖烤红薯,炉子是用破铁桶改的。
再往上走,青石板渐渐平整起来。路边出现了低矮的石墙,墙内是整齐的菜畦。偶尔能看见穿着干净布衣的妇人挎着篮子走过,篮子里装着新摘的蔬菜。
半山腰处,一道朱漆大门赫然出现。门前的石狮子上半点灰尘都没有。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曲折的回廊和精致的假山。
几个穿着绸缎的孩童在院子里追逐嬉戏,他们腰间挂着的玉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山风拂过,带来一阵清雅的香气。
陈望潮抬头,看见路旁栽满了名贵的花木,每一株下面都立着小木牌,标注着品种和年份。几个园丁正在修剪枝叶,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色短打,动作整齐划一。
最顶上是一片白墙黛瓦的建筑群,飞檐上蹲着琉璃烧制的瑞兽。
大门前站着两个护卫,腰间悬着明晃晃的宝剑。见方寸山走来,他们立刻躬身行礼,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陈望潮的靴子踩在光可鉴人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底,又望了望山下那片灰蒙蒙的贫民区,突然觉得像是走过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家怎么样?”方寸山忽然停住,看着一个大户人家问道。
“把他们撵出去?”
“要不然呢。”
“算了。”陈望潮道,“大师兄,我平时都住丹房。”
方寸山瞥了一眼陈望潮。
“当年我也住丹房。“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炼出的丹药要卖给天元药行,还得交天衡司一成税。每次交税,都像剜我的灵根。“
陈望潮看见他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后来进了天衡司,足足三年才习惯。“
方寸山忽然转头,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格外清透,“知道我当年怎么收税么?听话交税的就抽两耳光,不交的么,把狗腿打断。“
陈望潮呼吸一滞。
“喏。“方寸山突然驻足,下巴微扬。前方一座朱门大宅,门楣上“王宅“二字金光灿灿。
檐角蹲着的石狻猊嘴里,还叼着半截断裂的锁链。
“随便玩。“方寸山从袖中摸出颗葡萄丢进嘴里,“年轻人总是要见见血的,没见过血以后出去说是天衡司的人,会被人笑话。“
晨风吹过,宅门前那对大红灯笼轻轻摇晃,投下血色的光影。
方寸山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在耳边,却像重锤般砸在心头。
这位可真是个妙人,把自己直接领到王执事家,按照方寸山的意思,自己可以随便杀,难度应该不比杀几只鸡更大。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随便么。”
“嗯,随便。”
“大师兄,有刀么。”陈望潮问道。
方寸山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把短刀扔给陈望潮,“试一试趁不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