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没有人叫停对话。
沈善登无可奈何地接过话头,提醒道:“田主任,今天对话的主题是‘从古装大片到历史大片’。”
“艺术自由是个宏大的命题,或许可以另寻机会探讨。我个人认为,自由固然重要,但任何艺术表达,都应有一条基本的底线,尤其是当我们面对一段沉痛的历史时。”
沈善登展现出来的态度,就是试图将话题拉回。
然而马可穆勒立刻插了进来,他笑容可掬,打着圆场,却带着锋利的潜台词:“沈导说得对,但也请允许我补充一句。”
“处理复杂的历史题材,确实需要巨大的艺术勇气。”
“有时候,我们或许更应该赞赏这种挑战禁忌的勇气本身,而不是过于苛责一位真诚的创造者在具体表达上可能存在的争议。”
“毕竟,艺术探索总是伴随着风险,不是吗?”
他没有提造孽,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瞬间都听出了那弦外之音。
这是在为造孽的下映鸣不平,是在指责某些人苛责。
本应是中立主持的两人,此刻姿态已然鲜明。
回形针接收到了两位好友递出的梯子和声援,一直微微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回来了!回来了!
话题回到了,被西方长期浸润后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电影与戏剧艺术叙事框架。
回形针更加从容,因为他掌握着更高层次的“普世”真理。
优势在他!
回形针轻轻叹了口气,拿起话筒,沉痛而真诚道:“谢谢力力,谢谢马可。说到处理历史,拍摄造孽,我的初衷确实是希望让世界上更多的人知道那段历史,记住那段苦难。”
“是用一种,一种可能更易于被现代国际观众接受的方式,去呈现一段复杂的人性故事。”
他巧妙地将“抢救记忆”换成了更中性的“呈现故事”。
顺势,主动将造孽摆上了台面,姿态已经变成了一位布道者,而非单纯的解释。
台下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已不再是预设中的“古装大片到历史大片”的对话,变成了一场三人默契配合、针对沈善登的突袭。
他们试图用艺术自由、勇气、抢救历史、人性故事.......这些看似高大上的词汇,包装造孽的下三滥。
并将可能的批评,如沈善登这样的敢说真话的人,置于狭隘和苛责的位置。
坐在前排的黄教授、谢教授等艺术派导演,眼中流露出兴奋、嗜血的光芒。
你不死谁死!
看着台上被围剿而沉默的沈善登,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即将陨落的新星,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你沈善登不是票房厉害吗?不是势头猛吗?
在真正的国际艺术视野,真正的艺术和历史深度面前,还不是要吃瘪?
沈善登缓缓抬起头,脸上闪过被突袭的慌乱,还有三分愤怒。
然后,深吸一口气。
似乎用巨大的决心,压下了内心的情绪。
沈善登目光扫过田力力和马可穆勒,最后定格在回形针身上。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礼堂每一个角落。
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极度愤怒后,强行压制的极致平静。
“田主任,穆勒先生,回形针导演。今天我们原本谈的是古装大片,但既然回形针导演主动谈到了造孽。”
沈善登微微停顿,平静道:“那我也有几个问题,不吐不快。”
“一部戏,主题是将所谓的爱情作为一块遮羞布。”
“用三场冗长的床戏,演绎一个女大学生如何从诛奸志士,一步步沦陷为汉奸情欲的俘虏。”
“它要让我们相信,所谓的人性觉醒应该战胜民族立场,一位英雄的信念,应该在侵略者爪牙的身下彻底崩塌。”
“请问,这是艺术吗?”
台下。
黄教授、谢教授等人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展开,也随之凝固了。
台上。
回形针脸上的那丝从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信仰叙事后的惊愕。
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道:“在NYU读书时,我的教授常说,戏剧的本质是Conflict(冲突)。”
“后来我渐渐明白,于我而言,电影更深的本质是Tension(张力),造孽里,国仇家恨与个体情欲之间,表演与真实身份之间.......处处是张力。”
“这是艺术的高级表达,关于人性的探索,女主和男主之间这种张力,不是靠激烈的动作或台词堆砌,它根植于Repression(压抑),这是dramatic restraint(压抑美学)的体现。”
“那些场景,不是Spectacle(奇观),是‘Ritual’(仪式)。是女主一步步剥离社会身份、国家使命,回归到最原始、最本能的‘人’的过程;同时,男主也暴露出同样脆弱、渴望被看见的‘人’的瞬间。”
“这是一种极致的‘Dramatic Irony’(戏剧性反讽),观众知道结局,看着角色走向深渊,这种Sense of Destiny(宿命感)本身,就是艺术力量的体现。”
回形针用大量的学术术语,企图拉回“艺术”层面。
沈善登经过现场诊断,基本确定,回形针拍摄造孽不是没脑子的导演,故意或者无意亵渎了历史。
而是西方的认知修改为了政治服务,无限淡化国人的历史苦难。
回形针的做法不是蠢,而是坏。
西方的认知修改已经在电影领域内实现了,不是回形针这样认知扭曲,而是,不是这样的,就没法在西方规则框架里获奖,没法出头。
这是一个大规模认知工程,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有条不紊地修改很久了。
沈善登心情不免沉重,回形针的想法、做法,何止是他自己,代表了整个西方叙事的主流。
国内艺术派里,更是不知道有多少拥护者,簇拥者,追随者。
在这样的环境之内,他忽然明白后世的一些现象了。
恐怕他的路只是开始,未来的路不会好走,前路依然漫漫。
那么就让风暴来的更猛烈些吧!
相比于打狗、收狗,沈善登觉得,还是在北电,让以后这些当下或者未来的电影人,祛祛魅,更为重要。
做好自己的事,比和二狗子、狗子斗更有意义。
“艺你妈的头!”
沈善登很有风度的等他说完,才开骂。
“用肉体的交缠来混淆民族大义,用枕边的温存来掩盖千万冤魂的哭嚎,用涂脂抹粉的豺狼来替换流尽鲜血的英雄,用悲悯的告白来扭曲本应壮烈不屈的刺杀故事.......”
“用汉奸深情的眼神、所谓的人性软肋、孤独的背叛感,来掩盖他出卖同胞、助纣为虐的残酷本质。”
“你解释解释,你这种人物塑造的方法,是他妈的艺术,这他妈的能是他妈的艺术吗?”
回形针的嘴唇抿紧,沉默了。
国际导演的儒雅面皮下透出青白色。
他意识到今天不该来的,来也不应该跑题的。
沈善登完全不吃他信奉的那一套西方话语体系,生出一种超出规则外的恐慌。
刹那间。
又像是回到了造孽在这边上映的时候,被沈善登利用电影热度,拉起来打的痛苦回忆。
回形针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田力力和马可穆勒,眼神里带着求助。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一次,寂静中开始隐隐涌动愤怒的情绪。
田力力扫了台下领导一眼,发现领导脸色铁青,看向他的眼神冒着火。
田力力头都大了,急忙拉回话题:“沈导,这有些偏离我们今天的话题了。”
称呼也不由自主变了,知道称呼沈导了。
沈善登目光冰冷的直视着他,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道:“田主任,话题不是我先偏离的。是你先偏离的。”
田力力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浮现了不久前那场饭局的记忆。
沈善登此刻身上的气息,宛若巨兽,随时能把他吃掉。
料理了田力力,沈善登接着道:“回形针导演主动提起了造孽,提起了人性。”
“呵!一个抽着同胞的血、刮着同胞的骨、踩着同胞尸骨上位的汉奸,只因为对自己的情妇展露了片刻的脆弱,便被镀上一层所谓‘复杂人性’的金边。”
“把出卖同胞美化为‘忠于自我’;将苟且偷生包装成‘肉身的觉醒’,让魔鬼穿上了人性的外衣,就成天使了?”
“是不是还要说,这是一种精密的‘复调叙事’Polyphonic Narrative,这是文化身份的‘杂交性’Hybridity。”
“说两句鸟语真把自己当天使了?”
沈善登的声音陡然提高:“这样的叙事手法,这他妈的能是艺术?这是探索人性深度的艺术?这他妈的是他妈谁家的艺术?”
回形针的面色彻底变了,脸色铁青。
有一种被彻底撕掉伪装后的恼怒和羞愤。
他信奉并赖以成功的那套基于西方的艺术伦理、戏剧电影理论,叙事逻辑,在此刻此地,遇到了最坚决、最彻底的否定。
马可穆勒很惊讶,没想到沈善登也很懂他们编织的话术。
不过任务在身,他只想尽快结束,反正死的不是他,急忙插话道:“田主任确实偏离了我们预设的话题,但沈导,请冷静一些。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
马可穆勒轻飘飘把锅甩给了田力力,还顺便点明了沈善登被动反击的事实。
完美!
沈善登充耳不闻,继续拷打。
“以大师级的镜头语言,潜移默化模糊观众敌我立场的认知,无限淡化敌我,让黑白分明、善恶清晰的界限变得模糊,彻底转移了问题的关键。”
“大是大非偷换成情欲的选择题;国仇家恨降维成男女的博弈;英雄的行为因一颗钻石而动摇,国家的存亡被简化成男女的猜心游戏。”
沈善登的目光锐利如刀,厉声喝问。
“这与给砒霜裹上糖衣,诱人服下毒药,又有何异?!”
回形针的身体已经开始明显颤抖,再也无法维持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
不仅仅是恐惧,他看向沈善登的眼神里,不由自主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怨毒。
巨大的恐慌笼罩了他!
他意识到,凭借这套话语或许能在西方无往不利,谈笑风生,但在这里,在这段历史伤痛根源所在的土地上,此路不通!
而且,他可能因此彻底失去这片广阔的市场和根基。
沈善登脸上没有得意。
今日其实准备了很多招。
周奇峰的分析,只是开胃菜。
但是他发现不需要了。
因为造孽太汉奸了。
根本用不上其他准备,只要摆在台面上,别说一千斤,一万斤都打不住。
而且电影和导演生平形成奇特的互文。
回形针也是抽着同胞的血、刮着同胞的骨、踩着同胞尸骨上位的货色。
身为华人之光,主动将族群苦难解构,献给西方主子。
沈善登叹息道:“我想说,这从来不是什么艺术表达的自由,而是一个创作者最基本的,人性底线!”
“一个民族的血泪史,被拍成了一部汉奸的情欲史诗,绝不是艺术!”
“总不能说在屠杀的炸弹上写上祝福语,就不是屠杀了吧?”
全场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震得心神俱颤,连呼吸都忘了。
沈善登看向面色灰败、几乎瘫软在椅子上的回形针。
这不是知道错了,是知道自己要完了。
“回形针导演,我够给你面子了!造孽这部戏上,我自始至终,没有点你的名!”
“但我现在必须问!一部电影的主题、基调、人物塑造、叙事手法、镜头语言,和它的导演,到底有没有关系?!”
沈善登发出叩击灵魂的质问。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人性故事、抢救历史!你当中国人都不懂历史吗?!你是抢救历史,还是篡改、亵渎历史?!回形针,你今天是否应该给所有人一个回答!”
“你是否应该,为你镜头下那份被亵渎的历史,为那些被侵略者所残害的亡魂,说一声最低限度的对不起,道一声歉?!”
回形针再也支撑不住,抽走了所有力气,彻底瘫软在了座椅之上。
他的傲慢、他的信仰、他的立足之地,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完了,中国市场,恐怕再也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短暂的极致寂静后,
“回形针!道歉!”
台下不知是谁,无比的愤怒,率先喊出了一嗓子。
紧接着,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积压的情绪。
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
“回形针!道歉!”
“道歉!”
“道歉!”
回形针面无人色,手足无措。
黄教授、谢教授等人早已没了之前的兴奋,脸色或惨白,或愤怒地缩在座位上。
无数双眼睛愤怒地注视着台上那个瘫软的身影。
那不是什么大师,更不是先知,只是披着人皮的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