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流水线没有尽头。
罐头从传送带的一端涌来,发出单调的碰撞声。
庄杋和华生并排站着,从传送带上拿起一个个罐头,贴上标签,再放回去。
身体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需要思考,重复动作上万次,肌肉就形成了记忆。
黏合剂的化学气味很刺鼻,不过站了几个小时后,庄杋已经闻不到了。
当收工铃声响起,周围的人只是动作一滞,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缓慢地挪动身体。
“总算结束了,累死我了。”
华生擦了擦额头的汗,车间的通风设备时好时坏,人待在这里非常闷热。
庄杋停下手,看着传送带尽头,那里的罐头依旧源源不断,全是留给夜班工人的。
一整天,15个工作小时结束了。
他也几近瘫痪。
两人走在回窝点的路上,夜风吹来没有凉意,反而带着一股铁锈味。
时薪是立即到账的,但脖子上的项圈没有任何提示,一切都需要罪民自己计算。
庄杋在心里默算。
时薪7个信用点,每日工作15小时,收入105点;
月均工作30天,总收入3150点,扣除50%的劳动税,到手1575点;
每天两根蛋白棒,每根15点,每月食物支出900点;
空气净化费,每月100点;
治疗外伤的药膏,每支10点,一个月至少需要10支,支出100点;
“友好项圈”的赎买费用是3000点,而且需一次性付清本金,年利息30%,折合每月利息75点;
驱雾灯每月强制算两盏,加起来一共300点。
所有固定支出,是1475点。
每月盈余,100点。
要一次性还清3000点的项圈费用,不计算任何额外开销,需要整整30个月。
真黑心......
庄杋越想越不对劲,他们窝点只有四盏驱雾灯,一百人共用。
但每个人都要单独承担两盏灯的费用,账目清晰,剥削也很清晰。
“嘶…”
华生咧了咧嘴,他胳膊和腿上有几块新瘀伤,都是在前线被撞到的。
“我去买支药膏,你要吗?”
“我不用了。”
华生在自助售货机前停下,脖子努力往前探,用项圈支付20信用点,买了两支药膏,然后递给庄杋一支。
“这些钱可不能省。”
华生有些沙哑,“伤口越积越多,再上前线的话,会很危险。”
庄杋接过了药膏,金属管身冰冷。
“谢了啊。”
他没说自己用不上,这是别人心意。
毕竟纳米皮肤的防御,已经足够抵挡大部分的皮外伤。
至于体内那些因撞击而留下的钝痛,只需一丝诡雾就能抚平暗伤。
他将药膏塞进了口袋。
回到蜂巢窝点,还没进门,庄杋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十几个罪民聚在一起,围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男人赤裸上身,胸口纹着一团火焰,眼神狠厉,人称爆哥。
他的手下看到庄杋两人后,直接走过来,拦住去路。
“新来的,过来拜码头。”
那人指了指爆哥,“以后每个月,都要上贡30信用点,也就是两个蛋白棒。”
罪民之间无法自由交易信用点,通常都是物物交换。
华生脸色微变,他在快速心算。
尼森的高利贷利息,已经让他每月的盈余不到50信用点,如果再上贡两个蛋白棒,那基本存不下一分钱了。
“太贵了。”
华生不想惹事,“要不先给一根吧,等过几个月手头宽裕了,再给两根。”
那边的爆哥注意到这里动静。
他走过来,目光在庄杋和华生身上扫了一圈。
“你们两个,得罪过尼森大人。”
爆哥冷笑一声:“别人的上贡费是30点,你们两个要翻倍,四根蛋白棒,一根都不能少。”
华生的脸彻底白了。
这意味着他们每个月没有任何结余,还得挨饿几顿。
庄杋看着爆哥,只吐出两个字。
“拉倒。”
爆哥的脸色沉了下来。
身后的一个小弟冲上来,拳头挥向庄杋面门。
庄杋没动。
在拳头即将触及自己时,他身体微微一侧,右手闪电般探出,在那小弟的肋下戳了一下。
动作很轻,甚至看不太清。
“呃——”
那人的身体瞬间佝偻下去,脸涨成猪肝色,跪在地上干呕。
“你......”
爆哥微往后退,惊疑不定。
庄杋没理会他,径直走向自己的铺位,然后停住了。
原本还算干净的木板,此刻堆满了食物残渣和脏污破布,散发着一股馊味。
华生见状,微扯了一下他衣服,小声说:“我来收拾吧,别跟他们…”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瘦高个伸出脚,将他绊倒在地。
“是你的垃圾吗,你就敢收?”
庄杋见状,也同样伸脚,让那瘦高个摔在地上。
“你这垃圾说啥呢,叽里咕噜的。”
他将华生扶起来后,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抓住床板边缘,猛地发力。
“哗啦——”
整块沾满垃圾的床板被抽了出来,重重扔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周围人都愣住了。
那几个小弟发出哄笑:“怎么,你想睡水泥地?”
庄杋没有理会。
他转身,目光在一百个铺位中扫过,最后定格在爆哥的床位上 他走了过去,将那块干净床板抽了出来,再放回自己铺位,严丝合缝。
他动作流畅,脸色平静,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你他妈找死吧!”
爆哥彻底被激怒,他朝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几个人立刻脱下外套,将窝点里的四个监控摄像头遮得严严实实。
“给我往死里打!”
十几个罪民一拥而上。
“砰!”
一个罪民的膝盖被庄杋一脚踹得反向弯折,发出清脆的骨裂声。
他惨叫着倒下。
另一个人的手肘被庄杋挡住,然后反向一拧,关节脱臼。
这人还没来得及惨叫,腹部又挨了一记重肘,整个人蜷缩倒地。
庄杋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只有最直接有效的格挡、擒拿和反击,追求最大程度的伤害。
不到一分钟。
十几个罪民全倒在地上,不断呻吟。
当最后一个小弟倒下时,爆哥才反应过来,他想后退,但脖子已经被掐住了。
他双脚离地,整个人被硬生生提了起来,窒息感涌上大脑。
他惊恐地看着庄杋,却发现对方的眸子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都被黑暗吞噬了。
那他妈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睛!
“记住。”
庄杋声音很轻,“我们的床板,再有一点脏东西,会打爆你。”
爆哥被那双黑眸盯得心神俱裂,想点头却无法动弹,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嗬嗬”声。
庄杋松开手。
爆哥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他再眨眼看去,庄杋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幻觉。
“哐当!”
窝点大门被猛地踹开,几名手持电击棍的守卫冲了进来。
“谁他妈把监控遮了!”
爆哥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脸上堆起谄媚笑容。
“长官,都是误会!衣服不小心挂上去了!”
他回头对手下怒吼:“都他妈躺在地上干什么!装死吗!起来!”
倒在地上的罪民们,强忍剧痛,一个个挣扎爬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守卫冷哼一声,没再追究。
爆哥走到一个小弟床前,直接抽走了床板,铺在自己光秃秃的床架上。
庄杋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走到自己的铺位前,钻进去,躺下。
“愣在那干嘛,你不睡啊?”
华生才缓过神来,“啊,我睡!”
庄杋闭上眼睛,疲倦如潮水般涌来,确实太困了。
第一天的服役生涯结束。
但新的开始又来了。
庄杋很快意识到,这就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劳动地狱,自己被陷进去了。
每天,他都要被派往前线,然后搬运尸体,救助伤员和清理壕沟。
断肢残骸和内脏碎块成了他最常见的风景,对生死离别已经麻木了。
尸潮是不固定的,有时候半夜来,有时候中午来,有时候可以来一整天。
每晚闭上眼,他耳边总有一些幻听,会传来尸潮的嘶吼,或者枪炮轰鸣,以及伤员的惨叫。
这些轮番折磨着他,近乎失眠。
如果哪一天没来尸潮,他就得去挖煤,或者去更深的矿井里挖辉晶石。
在矿井里,庄杋发现有一些矿工眼神空洞,动作机械,每天可以劳作18小时。
后来才知道,这些是“矿骡”,城市里的失败克隆体,在被切除前额叶后,会任劳任怨,直到身体崩溃为止。
监工们会贩卖一种叫“痛缓舒”的药剂,甚至还能出租机械外骨骼,榨干每一个罪民的信用点。
庄杋也看到了不少童工。
小孩的最大优势是矮小,可以钻进狭窄矿道和通风井里。
煤尘像一层甩不掉的皮肤,附着在小孩身上,咳嗽声听起来很稚嫩,却又破旧得像一架老风箱。
流水线和矿井里,偶尔能看到几个仿生人的身影,它们效率极高,不知疲倦。
“仿生人这么好用,怎么就没见几个?”庄杋曾问一个老罪民。
“仿生人很贵的。”
老罪民吐出一口带血唾沫,“我们这些人源源不断,用坏了,再抓一批就是了。”
好吧,有道理。
有时候,他和华生也被调去清洗带着血丝的胫骨,然后分门别类摆好,装进集装箱里。
据说,贫民窟有一种叫骨髓虫的东西,能钻进人的胫骨内啃食骨髓。
它不会破坏骨头结构,但是让人疼痛难忍,而且时间一长,全身的骨头都会痛。
唯一办法,就是让医生配合锯掉骨头,再由保安队进行“免费销毁”。
“听说,这些骨髓虫是查理糖厂的人投放的。”
华生私下对他说。
庄杋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胫骨,只觉得这一切过于荒诞。
都未来700年了,还要用骨头脱色。
每晚回窝,他整个人精疲力尽,不想再动。
爆哥这伙人老实了很多,他们干的活也不少,回来后基本倒头就睡,晚上打起呼噜来一个比一个响。
营地里,那些为数不多能吸收诡雾的阴暗角落,这几天也全部装上了驱雾灯。
他补充诡雾变得更困难了。
每天仅存的诡雾,都被用来修复身体暗伤,或者维持住精神,不至于崩溃。
更关键的是,他到现在都找不到破解项圈的方法。
稍微触碰就会警报,一旦远离特定区域,或者离线断网,同样会触发警报。
庄杋只觉得,事情严重了起来。
这两个月,核子士兵的检查越来越频繁,营地搜刮了好几遍,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哈里的小组,而灰雁也在里面,大概所有的佣兵团都出动了。
听一个刚进来的流民说,核子的人简直疯了,野外的许多森林被夷为平地,山洞炸开,都不知道在找什么。
当然是找我......庄杋不敢作声。
他有种不祥预感,核子的人如果找不到自己,最终很可能盯上罪民营,比如查一下近期的罪民。
必须得想想办法了。
尼森倒是没有再找他和华生的麻烦,但总会安排一些最累的任务。
他屡次暗示,只要庄杋肯低头求饶,臣服于他,他能给庄杋更轻松的工作。
庄杋理都不理他。
二月,三月。
时间在服役中流逝。
庄杋辛苦存了200信用点。
华生更少,因为他还要偿还尼森的贷款利息,一共只存了100点。
到三月底,由于焚烧厂不够人手,庄杋和华生被调过去,负责搬运垃圾。
空气中全是塑料燃烧后的刺鼻味。
这一座座垃圾山,全被朽雾感染,已经失去了回收价值,只能烧掉处理。
当然也有罪民尝试捡漏,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没有腐烂的电子垃圾。
一些有经验的人,会通过观察朽雾颜色,来衡量物品的回收价值:
浅棕色,说明物品还可以抢救一下;
暗棕色,除非有很高价值,不然都可以烧了;
黑棕色,基本全是空壳粉末,连进垃圾场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朽雾不会侵蚀人体,但垃圾场依然遍布驱雾灯,压制这些外溢朽雾。
否则,所有罪民的衣服都得遭殃。
庄杋将一大堆污染物推向传送带后,随后发现了什么,捡起一个物件。
一台基础版本的废土旅行家,曾被暗雾感染,如今里面充斥着深棕色的朽雾。
最多三天,它就会彻底脆化,十天内腐烂,然后报废。
华生看了一眼,说:“要是浅棕色的还能救一下,深棕色的肯定没救了。”
庄杋若有所思,他以往都是吸收诡雾,似乎没吸收过朽雾。
他见旁边没人注意,尝试着抽离那层朽雾。
很快,朽雾被抽离了物品,但它并没有像诡雾一样被庄杋吸收,而是在离开物体后,消散在了空气中。
朽雾离开物品后,立即消散,这是庄杋初步总结的规律。
而且抽离朽雾的过程,几乎不耗费心神,比控制诡雾要轻松多了。
只短短一分钟,他手里的废土旅行家就恢复原样。
除了显示屏和外壳略有破烂,整体功能完好,甚至还能开机运行。
一个领班刚好走了过来,他拿过废土旅行家,仔细检查了一下,脸上露出满意神色。
“小子,干得不错啊。”
他拍了拍庄杋肩膀,对场上众人说:
“以后你们再找到一些高价值物品,都交出来,我会登记好,奖励你们信用点的。”
庄杋怔在原地。
他突然意识到,一道崭新大门朝自己打开了。
等他出营了,或许能靠捡垃圾,走上一条暴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