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710年6月13日,傍晚地点:临海城西北,高架桥执笔者:林雨 ——————————————
塔塔吉死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一处废弃高架桥上。
地平线下,沙虫群正在迁徙。
据说他死得并不体面,一颗手雷,就终结了他所有的野心。
我并未感到意外。
在这片废土,任何自诩为“王”的生命,其结局,大都与“王”的尊严无关。
我翻开笔记,泛黄的纸张上,曾记录着我与他的初见。
与他的初见,是在临海城外那座巨大的垃圾山。
那时的他,还只是一只瘦弱褐鼠,皮毛因营养不良而斑驳,像一件打了补丁的旧外套。
他不像同族那般,为了争抢腐肉而发出徒劳嘶吼,他很有耐心。
他只会藏在管道深处,用一双过分警惕的眼睛,审视每一寸废墟,计算活下去的可能。
机会出现时,他动了。
我看见他绕到上风处,将一包强碱粉撒向空中,轻易地让一头比他大数倍的鬣狗陷入狂乱。
趁所有生物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他目标却只是尸体旁的背包,得手后迅速消失。
他渴望的,从来都不是腐肉,而是那些可以用来交易和谋划未来的资本。
出于兴趣,我将一块淀粉饼放在他藏身的管道口。
他就那么在阴影里与我对视,许久,眼中的凶狠被困惑取代。
我离开时没有回头,但我知道,淀粉饼已经消失了。
我当时在笔记上写下寥寥几句:
这是一只懂得计算风险、利用智慧而非蛮力求生的褐鼠。
他眼中没有同类的愚笨与鲁莽,只有对生存的最纯粹渴望,和一丝藏在深处的野心。
“他若不死,终将为王。”
我的预言,应验得比想象中要快。
几年后,我再次来到那片区域,褐鼠族已经换了新王。
那个靠蛮力统治一切、头脑简单的老鼠王,死在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中。
我从一些流窜的鼠商口中,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一石三鸟,一箭三雕。
塔塔吉用积攒的资源,贿赂了一支路过的人类佣兵团,向其泄露了老妖王藏匿辉晶石的洞穴。
同时,他又在洞穴外布下大量陷阱,并散播谣言,引诱另一支敌对的鼠人部落前来“抢夺”。
最终,佣兵团和老妖王爆发血战。
老妖王被重火力活活耗死,佣兵团也伤亡惨重,仓皇撤退。
而那支被谣言引诱来的敌对部落,恰好在此时赶到。
他们以为自己是黄雀,殊不知,早已一头扎进了塔塔吉预设的第二重陷阱。
预埋的炸药轰然引爆,将洞穴入口彻底封死。
那支部落,连同那些他们觊觎的辉晶石,以及所有真相,被活埋于黑暗之中。
至此,一石三鸟。
辉晶石拿了,老妖王死了,佣兵团残了,敌对部落也没了。
塔塔吉以“为王复仇”的名义,整合残余的褐鼠族部落,顺理成章登上王座。
他将老妖王的头骨做成酒杯,对外宣称是为了铭记先王的贡献,实则是为了警示所有潜在的挑战者。
鼠人族的命名规则很简单,而且大多是两个字。
他原本叫塔吉。
但在登上王座的那一刻,他在自己的名字前,又加上了一个“塔”字。
塔塔吉。
他很喜欢这个新名字,念起来不仅有气势,更象征着他与过去的彻底切割。
他虽成了王,我却几乎认不出他了。
曾经那只瘦弱的褐鼠,如今身躯暴涨至三米,肥硕臃肿,像一座被欲望填满的肉山。
就连曾经的老妖王也远不及他。
我认不出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体型,而是他身上的某些宝贵东西,消失了。
曾经那只懂得隐忍和智谋,懂得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的瘦弱褐鼠,已经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只剩下多疑残暴,被权力喂养出的傲慢鼠王。
这种内在腐朽,甚至能从他病态的饮食习惯中窥见一二。
后来我从他的幕僚口中得知,塔塔吉的食量惊人,近乎自残。
幕僚认为,这是为了增长气势,震慑敌人。
但我认为,这只是表象。
本质上,是他骨子里的恐惧和不安全感从未消失,反而愈发强烈,以至于需要用变胖来虚张声势。
他不再精于计算,转而沉迷于享受暴力带来的直接快感。
后来,塔塔吉挪了鼠窝。
他的“新宫殿”,位于地下站台的最深处。
那里阴暗潮湿,永远漂浮着皮毛的腥臊和腐臭,我只去过一次,便发誓不再踏足。
在这里,他用了两种方式,来构建自己的妖王尊严。
第一种,是模仿。
塔塔吉口味刁钻,这在普遍饥不择食的鼠人族里,倒是个异类。
他对食物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挑剔。
他厌恶新鲜血肉,认为那是野兽的粗鲁吃法。
他会命令手下,将最好的黑光麦磨成粉,烤制成坚硬面包,然后蘸着从人类那里缴获来的酱料,像模像样地小口进食。
他或许是想用这种仪式感,和自己的卑微出身、和那些依旧在垃圾堆里茹毛饮血的同族划清界限。
第二种,是威严。
他的王座也堪称一景。
一只从巨型采矿车上拆下的轮胎,像一座黑色小山,散发着一股蛮横感。
轮胎中央,嵌着半截还算洁白的陶瓷浴缸。
我见到他时,他正将三米高的身躯,费力地陷在那半截浴缸里,姿态滑稽。
他的一只爪搭在浴缸边缘,指甲来回刮擦釉面,发出让人不舒服的声响。
起初我并不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后来才逐渐想明白。
他是努力想让自己坐得更舒适,更体面一点,但他身上的粗糙皮毛,始终无法和浴缸的光滑内壁相容。
他坐不稳,只能用爪子固定釉面,来让自己的肥硕身躯停止无意识的下滑。
那一刻,我在他身上没有感受到王的威严,只有一种试图掩盖自身窘迫的小心谨慎。
我来访时,他正在审判一个偷窃食物的同族。
那只黑鼠人被卫兵按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断求饶,说自家孩子已经饿了半个月,恳求大王开恩。
塔塔吉的语气出奇温和,甚至问了一声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当时没听清,只依稀辨出,那孩子的发音好像是“捷达”。
随后,塔塔吉一言不发,拿起头骨酒杯,拈起一小撮工业盐,撒入杯中,一饮而尽。
做完这一切,他才挥了挥爪。
黑鼠人千恩万谢,以为自己获得了赦免,两名鼠卫兵上前,将他拖了出去。
我当时也以为,这事就此结束。
但很快,洞穴外传来一声短促惨叫,和骨骼被钝器砸碎的闷响。
那只黑鼠人还是死了。
那一刻,我默默划掉了笔记上最初的预言,写下了第二句评语:
“他若为王,终将无道。”
但我仍有疑惑,塔塔吉并没有斩草除根,而是留下了那个叫捷达的孩子。
后来我才想通其中缘由。
捷达的父亲在黑鼠人中颇有威望,杀死他,是为了立威。
而留下他年幼的儿子,让他活在自己的阴影下,则是一种更残忍的统治术。
因为,那孩子会成为一个活生生的警示,时刻提醒所有黑鼠人,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这并非仁慈,是塔塔吉用来包裹恐惧的另一层外壳。
塔塔吉的狠戾,永远只展现给比他弱小的对象。
在强者面前,他又可以当场跪伏,百般讨好奉承,姿态谦卑到极点。
我曾听闻一件事。
魔将铁塔巡视据点,只因找不到干净的椅子便皱起了眉。
塔塔吉的反应更快。
他立刻匍匐在地,用自己的宽厚脊背,充当魔将的临时座椅。
甚至还不住地询问,那“肉垫”的软硬是否合意。
他将鼠人的狡诈和审时度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所以,该如何评价这只鼠王?
他残忍狡诈,背信弃义;
他没有信仰,也没忠诚,唯一的信条,是活下去和变得更强。
在他眼中,任何盟友,誓言,甚至是“天神”,都只是在关键时刻用来背叛和换取利益的工具。
但他的一切行为,又精准反映了这片土地的法则。
废土没有秩序,弱肉强食,善良和荣誉是奢侈品,活下去才是唯一真理。
从这个角度看,塔塔吉从一只在垃圾堆里挣扎求生的瘦弱幼鼠,到爬上妖王宝座,他的一生,本就是一部充满荒诞与挣扎的生存史诗。
然而,归根结底,驱动他一生的并非野心,而是恐惧。
他畏惧强者,所以拼命想成为强者;
他缺乏安全感,所以用层层阴谋将自己包裹。
他从不相信正面冲突,一生都习惯躲在暗处,将他人推到台前充当棋子。
他的一生都在逃离恐惧,最终却被更大的恐惧所吞噬。
他迷信信息差与阴谋诡计,认为自己是下棋的手,临死前,或许还在盘算着如何卷土重来。
殊不知,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棋盘本身的一部分。
他从未真正成为“王”。
他还是那只在垃圾山里,为了半块黑面包而赌上一切的瘦弱褐鼠。
只是这一次,他赌输了。
远方战火已经熄灭,夜幕正在降临,新的故事又在黑暗中上演。
而塔塔吉的故事,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