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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河北魏四参见陛下

  “魏四,别装了。”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下。

  魏忠贤拜伏在地,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魏四…

  这个名字,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叫过了?三十年?还是四十年?

  久远到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那时他还是河北肃宁一个街头游侠,每日吃喝嫖赌,好不快活。

  若不是那赌摊恶霸欺人太甚,他又岂会弃根入宫。

  但眼前这位新君又从何知道这个姓名?

  宫里人多数只应知道他的名字是李进忠而已。

  这位新君年仅十七岁,直到前日都只是深居王府,万事不知。

  他又如何知道这个被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不确定性,打翻了魏忠贤原有的思路。

  憨厚、忠诚这幅面具,还能在新君这里吃得消吗?

  这位新君要的,与先帝所要的,会一样吗?

  魏忠贤心念急转之下,背上已是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万历十七年他入宫时,已是31岁了。

  侥幸拜在东厂提督太监,孙暹名下,又分与御马监刘吉祥下看管。

  31岁才入宫的中年太监,哪里会有什么前途?

  不过是凭着这幅憨厚老实,混了个甲字库佥书之位罢了。

  然而甲字库所掌不过银朱、黄丹、乌梅、藤黄等各类染料,权是没有,油水更是不多。

  每天呼庐饮博虽然痛快,但终究又囊中羞涩之时。

  魏忠贤干脆找了个借口出宫,直接就往四川而去。

  老祖宗孙暹的掌家邱承云正在彼处做矿监,借着这个名头未必不能唬上几许银两。

  当是时,徐应元、赵进教等赌友,看到他如此偷跑出宫的大胆行径,谁不称他一声好汉?

  没料到宫中与他相恶的徐贵,居然预先将此事通告。

  害的他一到四川,就被邱承云倒锁房中,断绝饮食,试图将他饿死。

  好在僧人秋月路过,见他忠厚纯善,不似恶人,好言相劝,这才得脱性命。

  ——从那一刻起,魏忠贤就知道,这宫中与天下并无不同,无权无财,终究不过是世间蝼蚁一只而已!

  拿了十两路费回宫后,魏忠贤便借着秋月僧人这条线,搭上了内宫监总理马谦。

  靠着马谦的资助和带挈,慢慢地在甲字库攀附而上,渐渐宽裕起来。

  又舍下了钱财去结识了王安名下的魏朝,结为兄弟,这才渐渐攀上了富贵之路。

  王安何许人也?

  万历皇长子朱常洛之伴读是也,板上钉钉的未来宫中一号人物!

  魏忠贤得了魏朝推荐,又以憨厚忠诚之态,拿下了王才人办膳之职。

  王才人又是谁?

  万历皇长孙朱由校之生母是也!

  借着办膳这个职位,他挤入了这个圈子,又勾搭上了客氏。

  客氏又是谁?

  皇长孙朱由校之乳母是也!

  一步又一步,他魏忠贤到这里才真正成了这宫中一号人物!

  从此再也不是那个能够被倒吊锁在房门之中的喽啰了!

  但——他也要牢牢抓住他的命运才行!

  对王安,魏忠贤事若子侄,客氏得赐人参一袋,约重三十斤,他立即拿着送到了王安直房之中,曰:天赐富贵,叩献作汤用。

  对朱由校,他更是躬心伺候,唯恐不至。借着办膳之名,他在十库之中,骗取药材、玩好、财务、果品、花卉,又转献到朱由校身前。

  对客氏,这个皇长孙亲之信之的特殊人物,他更是百般讨好,一点点撬走了好兄弟魏朝的墙角。

  到了最后,他与魏朝于午夜为争夺客氏、为争宠于上,大打出手,最终闹到天启寝宫门下。

  天启惊起,司礼监掌印卢受、东厂邹义、秉笔王安、李实、王体乾、高时明、沈荫、宋晋等也都齐齐批衣惊起。

  天启皇帝金口玉言:客尔只说,尔处心要著谁替尔管事,我替尔断。

  到了这一刻!又是如何?又能如何!

  客氏心中哪有所谓爱情?

  魏朝以久侍之功狷薄狂傲,而我魏忠贤憨猛好武,又不识字而朴实易制,此胜在我!

  王安之处又是如何?

  王安薄面好脸,向以儒士之举,安能忍此名下太监生事?

  其遂打魏朝一掌,勒令其告病往兵仗局调理,实则发配矣,此胜又在我!

  我魏忠贤,终于真正站到了高处!

  而我的前面,还剩是王安、还剩高时明、还剩卢受…

  他们或是内书堂出身,或是先帝的伴读,或是勾连朝中大臣,以清廉闻名天下…

  但这又如何?!

  到最后,还不是由我这个不识一字的阉货笑到了最后!

  这一切似乎在魏忠贤脑海闪过,又似乎未曾出现分毫。

  仅仅是僵住片刻,拜伏于地的魏忠贤甚至都没有时间细想,他只是顺从了自己三十年来养出的本能,做出了最理智的反应。

  魏忠贤缓缓抬头,一瞬间,额头渗出的鲜血,便顺着他那张老脸,缓缓滑下。

  鲜血与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格外可笑与滑稽。

  他谄媚而恐惧地笑着,将最懦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放在了这位新君的面前。

  “陛下,老奴过去诨名确实是魏四”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如今唯望能乞骸骨,还望看在老奴伺候了先帝一场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啊…”

  他哭嚎着,再度用力磕头求免,嘴里不断重复着,“求求陛下大发慈悲。”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颗不断叩首的头颅,忍不住再次握了握手中的剑柄,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保证拔剑速度。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端起周钰为他重新沏好的热茶,浅浅喝了一口。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在大殿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

  只有魏忠贤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显得那么空洞。

  周钰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双圆圆的杏眼睁大,心中紧张不已。

  天啊,这就是新君上位,清理权阉的现场吗?

  她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朱由检,只见他温润如玉的面庞衬着剑眉星目,正小口喝茶,淡定无比。

  朱由检疑惑地转眼看过来,吓得周钰心虚一笑,在榻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端起茶壶给朱由检倒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魏忠贤的磕头速度越来越慢,力度越来越轻。

  他感觉额头痒得好像要长出肉了,但每次用力嗑下去的疼痛,又让他一阵哆嗦。

  他根本不敢停顿,只能祈求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怎么办?怎么办?

  这样没用吗?

  要如何才能活下来?

  到底要如何才能活下来?!!

  终于,朱由检放下了茶杯。

  “砰”的一声轻响,却让魏忠贤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抖。

  朱由检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却没有看他,而是踱步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图前。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图上的山川河流。

  “魏四,你说,这大明的江山,美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闲话家常。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完全摸不着头脑。

  “美…美…”他只能含糊地应着。

  “是啊,很美。”朱由检的指尖从山海关一路滑动。

  “辽东,直隶、山西、陕西、四川…”

  “但这锦绣河山,居然遍布你九千岁的生祠?”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眼神里全是冷意。

  “看来,天下之间,感念你恩德的人,可谓层出不穷啊。”

  “那朕又算什么呢?”

  魏忠贤浑身冰冷,汗如雨下。

  “老奴,愿清退所有生祠,献上家业,只求陛下开恩啊…”

  魏忠贤又要磕头而拜,却被朱由检抬手打断。

  “魏四,别再演了。”

  “朕站在皇兄身旁,看了你十余年,早已将你看得一清二楚。”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朱由检走到他的面前数步,手按刀柄,留足防备余地。

  这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平和。

  “所以…别装了。”

  “让朕好好和那个魏四聊聊,和真正的九千岁魏忠贤聊一聊。”

  “别侮辱自己,别侮辱朕,更别侮辱朕的皇兄。”

  “再这样装下去,你恐怕唯有一死而已了。”

  这几句话,平平淡淡,从把握权柄的人主口中说出,却残忍无比。

  魏忠贤浑身颤抖,他甚至已分不清那股恐惧是他演出来的,还是真实的。

  但他,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停止了磕头,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憨厚与懦弱。

  仅仅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便似乎有一种孤狼的气势迷茫开来。

  他的眼神,不再是浑浊和谄媚,而是变得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皇帝。

  然后,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直起了身子。

  他的腰杆,不再是常年弯曲的弧度,而是挺得笔直,像一杆沉寂了多年的标枪。

  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方才的他,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头再无退路的孤狼。

  (附图,老魏不演了~或者其实还在演~)

  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跪在原地,直接大礼参拜。

  “陛下远见万里,奴婢确实是班门弄斧了。”

  “在下河北魏四,愿为陛下所用!”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

  “这样,才是朕心目中的九千岁。这样,我们才好往下谈。”

  他走回御座,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你多少有些本事在身。”

  “否则,如果仅仅是忠心,皇兄也不会那么信重你。”

  魏忠贤抬起眼,目光如炬:“陛下想谈什么?”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为躲赌债,自宫求活的那天。

  那一天割掉的是命根,今日要赌的,是这条残命。

  不,或者残命都赌不到。

  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万一希望,他魏四又何惧压上一切!

  “让朕看看你的价值所在!”朱由检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但如果以逆阉罪名杀了你,就意味着要杀掉现下半个朝堂,要杀掉皇兄辛辛苦苦统一的事权。”

  “朕初登大宝,不想让这朝堂,乱得太厉害。”

  “更不想重走皇兄当年的老路,再花数年平复党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所以,让朕看看你的价值吧…”

  “否则…”

  朱由检话不说完,只留给魏忠贤自己去想。

  否则什么…

  还能是什么!

  魏忠贤心中大怖,却还是强作镇定,看向朱由检,问道:“陛下要老奴做什么?”

  “很简单。”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阉党之中,哪些人是真的穷凶极恶,贪得无厌;哪些人,又只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想必你心里,有一本真正的账本。”

  “朕要这本账。”

  “你写出来,朕,就承你的情。”

  魏忠贤一时间沉默了。

  ???

  你是皇帝。

  九五之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想杀谁就杀谁,又何必从他这里获得所谓“真正的账本”?

  如此轻易之事,真能换一条生路吗?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微微躬身道:“奴婢…领旨!”

飞翔鸟中文    大明王朝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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