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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牙市

  李进溪一连在他的卧室里呆了好几天都没有出来,一日三餐都是让碧玉给他送进去。侍卫长偷偷的找碧玉打听过这位才华横溢的庶务总理在里面发什么呆,可是据她回报,李进溪也只不过是团在床上看阿丹史米先生留下来的那本《原富而已——连吃饭的时候都是一手抓着炊饼,一手抓着书,好像整个魂都被那本书勾进去了一样。

  直到四天之后,又是一个休息日,李进溪才从他蜗居的房间里走出来:“今天天气真好啊。”

  碧玉奇怪的看着在屋子里呆的太久而变得有些脸色苍白的李进溪:“先生,您没有事情吧…您的脸色看上去…”

  “哦,没什么。”李进溪摸了摸他那有些拉碴的胡须:“这书写的真不错啊!拿上了就放不下来,非要一口气读完不可。”

  “您说的是阿丹史米先生的那本书吗?”

  “就是那一本。”李进溪晃晃脖子:“侍卫长大人呢?”

  “他陪公主去新的庄园了。”

  “真是遗憾啊。”李进溪使劲的揉揉脸:“我还有件事情要和他一起去办呢。”

  “我可以和先生一起去吗?”碧玉跃跃欲试的道。

  李进溪有些吃惊的看着她:“你…好吧,我们上街去采买一些东西。”

  “是要买办公用的文具吗?我都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和我来买大卖场的签了长期供货合同,缺什么打发个下人过去和他们说一声,领过来就是了。”

  “哦,不是这个。另外的东西。”李进溪解释道:“我想给学员们做一套统一的衣服。他们有的穷有的富,这样不好,穿上统一的服装,他们的荣耀感和归属感都会上升的——大宋的禁军不就是这样的吗。”

  “做一套衣服先生也能有微言大义。”碧玉掩着嘴轻笑道:“我知道东京有个地方的成衣很有名,也不贵。先生要不要过去看看吧。”

  李进溪莞尔一笑:“是啊,做衣服什么的,或许就不应该麻烦侍卫长。不过,还有个事情更急着办。但是这件事,碧玉姑娘…”

  “先生请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

  “是熊朗格,他那天不是给我留了纸条吗。他抱怨身边少了两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他是狄公子推荐来的人…”

  “先生是要给他雇买两个丫头吗?”

  李进溪点点头:“是啊,不过我听说现在宋国雇佣丫头…哎,他还要求雇两个苏州丫头…头疼啊。”

  碧玉有些不解的望着她,显然是不明白不就是买两个丫头而已,又有什么困难的。

  她不知道,早在十六年之前,在宋国理学党人的新大本营福建,已经由当地的转运使司衙门通过一部名为《福建路暂行雇童、女工条例的法规,虽然这部意在保护童工和女工的权利法律紧紧只在福建一路推行,但是却给整个大宋做出了榜样。

  在此之前,黄金般的绍兴年代与白银样的淳熙年代是宋国,不,华夏有史以来工场业扩张最为迅速的年代,此前人们从未意识到,劳动力离开了土地还能做什么,现在整个宋国都意识到了工场与土地一样都是财富之源。

  但是这样的黄金年代却是以臭名昭著的雇佣童工和女工为垫脚石而开启的,一个一个十岁的女孩,从早上天不亮开始就把手指头浸泡在接近沸腾的开水中剥茧抽丝直到月上柳梢头。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每天都要从煤矿中挖出相当于他的体重十倍乃至十五倍煤块。而他们所能获得的工资仅仅只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工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朱熹在担任同安县主簿的时候就观察到了这种畸形的发展,他忧心忡忡的在给吕祖谦的信中写道:“同安百家织场,无一不竞雇童工,盖商人逐利,其薪支愈少,其售价愈低,亦易于抢夺市场…则丧尽天良者腰缠万贯,淳朴善良者亏本破产…”

  为此,在淳熙三年的鹅湖之会上,他和吕祖谦与陆象山兄弟虽然为了学术的问题闹的有些不可开交,但是却一致同意以私人的名义向全宋国发出一份倡议:“不去雇佣童工的饭店吃饭,不购买给与童工过低工薪的工场的产品,致力于改善童工的工作环境和薪酬待遇。”这一份倡议书后来也就成了福建路的那个暂行条例的主要来源。

  如果事情仅仅到这里,这也不过是福建一路的法规,但是绍熙五年一场交通事故却改变了一切。那是一个秋季的晚上,河北路大名府某纺织工场的白班刚刚下工。一辆载着一个公子哥儿和他刚刚从青楼包下来的歌姬的马车在禁止马车奔驰的辅道上极速奔驰,正撞上两名女工,造成一死一伤。事后证明,该公子哥的父亲是保州爪牙提刑押司——从九品下而已。但是这位公子哥被群情激奋的工人们拦下之后满不在乎的态度和那句“我爸是李刚!”却被人活灵活现的刊登在了次日的《汴京早新闻上——大名府距离汴京实在是太近了,太近了!

  在爸爸李刚的作用下,大名府提刑衙门初审判决小李公子醉酒驾车,妨碍治安,罚款一贯,造成一死赔偿其家人相当于三年薪俸的两倍的损失,造成一伤赔偿其医药费及误工费。判决出来之后,死者家属不服,因为当时女工的薪水只有男工的二分之一左右,即便是按两倍计算,总赔偿金也才不过区区二十贯,这点钱还不够在大名府买一套三口之家的蜗居。

  死者的父亲在向河北路监察御史提起申诉之后,河北路监察御史提审此案,一个月后得出结论认为大名府处置并无不当,但是为了平复死者家属的怨气,又将赔偿金额多加了五贯。此案到此已经风波渐息,但谁也没有料到,大理寺忽然来文提审此案,将原被告双方以及路人甲乙丙丁全都传唤到汴京重新开庭审理。经过两个多月的唇枪舌剑与殚精竭虑,大理寺会议以六票对三票做出了新的判决:李新民醉酒驾车,于辅道之上高速奔驰,造成死伤事故,其行为已经构成故意杀人,事后又有逃逸举动,难称自首,故判处监刑二十年。死者吴某,今年十九岁,其家属可获得补偿金按大宋平均女工工作年限为三十五年乘以同行业男工薪酬两倍计算,共计两百三十贯。伤者宋某,除获得医药费之外,误工费亦按同行业男工薪酬五倍计算。

  这两件事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却无比纠结的体现在同一类人身上,她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叫做丫鬟。

  长期以来,丫鬟是主人家身边一个会说话的工具,任打任骂,死了也只管一个发丧费,遇上狠心的主人家,病了之后就给抬回家,连丧葬钱都只向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掉。更不用说,这些女孩更处在一种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到男主人侵犯的战战兢兢的环境下。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见在男主人去世之后,这些被称之为“通房丫头”们的女孩们的悲惨境遇:被赶出主人家,流落街头,或者成为数十万计的女工大军之一,如果这样还不足以维持她们必要的生活的话,那么她们就只有倚门卖笑,趁着年轻做些皮肉的生意。常言道,养儿防老,对于她们而言,即便能够生下主人的儿子,最好的奢望也就是被扶立为妾。但是若是遇上较为狠心的主母或者是宗族长辈,她们依然会被赶出家门,自谋生路。在宗法制度之下,主人所有的儿子都是嫡妻的儿子,他们也只认大母为母亲,要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极有可能去出任县、州、府、道各种受人尊敬的官职的青年去认外面那个蓬头垢面的老妈子做母亲,几乎没有人有勇气去这样做。

  但是当大理寺的这个判例出来之后,情势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在江南东道,宣州的一名提刑官在断案的时候裁定当地的某个家族将生病的丫鬟赶回她自己的家任其自生自灭违背天理人伦,给与了严厉的训斥,并让其支付高额的赔偿金——依据的就是大理寺的这个判例。不久,广德军的通判也在一个案例中判决一名有钱的寡妇将她丈夫身前宠幸过的几个丫鬟都赶回家而只支付极少的散伙钱有悖天理,并裁定由她出钱按照原来的标准向这几个丫鬟支付月例钱直到她们获得一份稳定而可靠的收入——依据的也是这个判例。

  可以想象,在宣徽地区那些充满创意和勇气的理学提刑官的獬豸冠下,任你是谁,想要雇两个丫鬟,也是要多想好几个月的。有人甚至哀叹道:“在徽州,雇一个丫鬟,就好比养了一个女儿!”因为歙县的县丞接到报案之后,将一个强推了他那才十五岁的丫鬟的土财主做出了去势的判决——虽然后来徽州提刑官觉得有些太过,改为带枷示众一月,但是却也让不少男人心有余悸。

  而让李进溪头疼的是,现在大理寺的九名司法官,包括正卿和少卿,有六名司法官是来自于徽州地区…

  这些头戴獬豸冠的士师可不是肯息事宁人的主儿,在被后世称之为“昏昏欲睡”的庆元年代,由于“不欲生事”的皇帝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既定国策,举国上下上到东西两府下到县衙都一派悠悠的作风——除了那些司法官们,他们还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宋朝士大夫的风骨,硬的就像一块石头一样,连皇帝都无法叫他们改变心意。

  而李进溪从小灰熊留下来的字条里看出来了,这位在东洲过惯了花花太岁日子的少爷,是对传说中清音柔体易推倒的苏州小姑娘兴致盎然的。只是可惜现在不是那个雇主能够对雇员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年代了。虽然在行业工会里,师傅打骂徒弟克扣工钱依旧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有些提刑官也认为:“那些皮松了的小赤佬就是该用竹鞭上一上劲”。但是一涉及到理学党人最敏感的男女之事这一星命点上,即便是再有学养再有风度再讲究“养气”的理学党人们都各个的要变成地下赌场里的那些面红耳赤的公鸡。要知道在最保护丫鬟和书童这些下人利益的徽州地区仍然保留着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流传下来惩治通奸的罪人的木驴和石刑呢。

  作为一个银庄庶务总理,李进溪是很不情愿看见自己准备引以为助手的总帐房先生被刷上柏油插着羽毛绑在一横一竖的十字架上(这是和从泰西来的十字僧学来的)游街一圈之后活活烧死在开封府衙斜对面的五月鲜花广场上,

  当然后面一点是他的臆想了,因为文明的宋国人对于任何一种异端都能展示最大的包容:犹太教徒可以和十字僧做上下对门的邻居,而他们的斜对面是个缠着长长围巾的天方教徒。在大宋没有指定思想这么一说,除了讲武堂要求每天对着赤龙旗行礼之外,其它任何学校,特别是私家出钱开办的学堂,哪怕那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留着个小胡子精力旺盛的不入流的三流前画师,鼓噪着对学生们大肆宣传“汉人是一切民族中最高等的骄子,应当把其它的一切民族的杂碎都关进猪圈和狗棚”这样丧心病狂的言论,在没有付诸行动之前,大宋官家是懒得理会的。说到底,朱熹那老头还是太执着于外王的理想了,若是他肯安安静静的呆在白鹿洞或者岳麓书院,那么以他在格物学、考据学、图书学、博物学…上的成就,大宋官家给这位大学者送一个“文”的谥号再加上全体政事堂大佬扶棺的待遇也未尝不可能。但是他偏偏要参与到一切黑暗中最黑暗的政治中去,碰个头破血流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这真是个异端啊。”李进溪嘟嚷着他从几个天方同学那里学来的词:“苏州小姑娘…苏州小姑娘…我还是写封信给他,建议他定期的去一下青楼吧。丫鬟是用来干家务的,谈人生谈理想去青楼啊…”

  他正嘟嚷着的时候,却见到门口传来了一个吊儿郎当到了极点的声音:“果然在,果然在…快出来,同去同去。”

  李进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一身华贵礼服的公子哥不是狄家的二少爷狄罗还能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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