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你想去哪?”方寸山问道。
“王家,我要去找王执事。”
“走着。”方寸山点了点头。
陈望潮临走之前捡起王志泉的头,拴在腰间。
有点别扭,但每当那颗头与身体碰触的时候,陈望潮感觉到血脉间有基因被唤醒,精神为之一振。
青石板路上积着未干的雨水,陈望潮的布鞋踩出“啪嗒“声响。路过集市的时候,还有星星点点的老板们没有收摊儿,陈望潮闻到香气,有点饿。
“大师兄,桂花糕,你吃么。”
“我家厨子做的龙须酥不错。“方寸山忽然说,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拉丝动作,“糖浆要熬到琥珀色…“
话音未落,头顶一片梧桐叶突然裂成两半。
百道剑光正掠过树梢,弩卫们御剑的破空声像远方海潮。
他们保持着整齐的雁形队列,月光在玄铁面甲上流淌成水银。最前排的弩手正在装填蚀罡箭,金属部件碰撞的“咔嗒“声清晰可闻。
集市还没收摊的商贩被骇的如行尸走肉。
陈望潮买了一块桂花糕,拎在手里。
“该加件衣裳。“陈望潮呵出口白气,搓了搓手。他右手指缝还沾着点王志泉的血痂,此刻正用拇指慢慢抠着。
路过池塘时,方寸山忽然蹲下,捡了颗石子打水漂。
石子在水洼里跳出七下,第七圈涟漪刚荡开,天上恰好传来弓弦集体绷紧的“吱呀“声。
陈望潮仰头看了看,百具叩道弩的准星正随着他们步伐缓缓移动,如同黑夜里睁开的百只眼睛。
有片落叶飘到他肩上,立刻被无形的杀气绞成粉末。
“桂花糕要趁热。“方寸山掀开油纸包,掰了半块给他。
“嗐,这不是想着洗洗手么。”陈望潮笑了下,蹲下洗手,随后接过方寸山递来的桂花糕放进嘴里。
“我刚来的时候,只敢买馒头吃。灵麦馒头,吃进去有点甜。老板人好,送我几口咸菜,这才没饿死。那时候看见桂花糕,只能远远的看着,哪里能想到会有一天可以随便吃。”
“吃吧。”方寸山道,“吃饱了好杀人。你别看我笑话你,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恶心了好久,当时强忍着,事后找了个地儿去吐。”
陈望潮又掰了半块桂花糕,指尖沾了点细碎的糖粉。
他低头咬了一口,甜腻的香气在口腔里漫开,糕体绵软,还带着灶火的余温。
糖渍粘在唇齿间,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远处传来王家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长两短。
“甜了。“陈望潮说。
他咀嚼得很慢,像是不愿意一点甜味被错过。
糕点的碎屑落在衣襟上,和已经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月光下,那些暗褐色的斑点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糖霜。
方寸山看着他吃,忽然笑了:“你这吃相,倒像是在吃断头饭。“
陈望潮没答话,只是把最后一口糕送进嘴里。
他的手指在油纸包上蹭了蹭,抹去残留的糖粒和油渍。这个动作很轻,像是在擦拭手术器械。
“走吧。“他把油纸揉成一团,随手抛进路边的水沟。纸团在水面打了个旋,有些悠闲。
王家大门前的石狮子一点威风都没了,看起来有些沮丧。
陈望潮站在门口,有一队弩手落下,进屋捉人。
天衡司对陈望潮似乎也有好处,他只需要像上一世,等下级医生把人送来就行,陈望潮心里对比着。
王执事是被两个弩卫拖出来的,像拖一袋发霉的谷子。
他的右手裹着渗血的麻布,断指处结着黄脓。
月光照在他浮肿的脸上,颧骨处还留着靴底印子,显然是刚被人踩在脸上,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的。
当啷——他腰间掉下块玉牌,上面刻着“悬壶济世“。
王执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看见陈望潮腰带上晃荡的那颗头颅——王志泉的头发被草绳捆着,断颈处的血早已凝固成紫黑色。那颗头的眼睛还半睁着,嘴里像是在说着什么。
“嗬...嗬...“王执事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
他伸出完好的三根手指,在空中抓了抓,又猛地缩回,按在自己心口。
夜风卷着血腥味拂过时,王执事突然开始笑。
笑声像钝刀刮竹,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
泪水冲开他脸上的血垢,在皱纹里冲出几道蜿蜒的沟壑。他佝偻着去捡那块玉牌,断指处的脓血滴滴答答落在“济世“二字上。
陈望潮看着这个曾经要剜自己灵根、一言能定自己生死、指鹿为马却没人敢反驳的王执事,此刻正用膝盖爬向那颗头颅。
方寸山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陈望潮。
他到底是要强好胜,在杀人之前吃了桂花糕,还是真的不在乎呢。
这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
方寸山见王执事被踩在青石地面上,而陈望潮却一直不动手,不像杀王志泉那般麻利,心中大笑。
就是死鸭子嘴硬而已。
估计陈望潮现在全身上下,只有那张嘴是硬的。
人,哪是那么好杀的。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极其漫长。
十几秒后,方寸山见陈望潮还不动手,知道他胆怯了,刚刚杀了个人,估计已经脱了力。
“小陈啊,要不就算了,让孩儿们干好了。”方寸山笑道。
“大师兄,我是不想他就这么死。死太快了,不爽利啊。”陈望潮淡淡的说道,“您有什么好办法么?”
“嘎?!”方寸山愣了下。
这话,并不罕见,仙盟里也有无数种手段能做到。方寸山只是惊讶于陈望潮会这么想!
上次就在这里,陈望潮不敢动手,怎么忽然之间就变化这么大呢。
“大师兄?”
方寸山愣神的时候,看见陈望潮回头,目光平静而诚恳,正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一丝一毫残忍嗜杀,仿佛正在问自己吃不吃桂花糕。
“你?”
“大师兄,我之前不杀人是因为我心善,不是因为我不行。”陈望潮笑了笑,“有什么好办法么?”
“镇魂幡,我给你解开了一道封印,你没试过?”方寸山无奈的看着正说自己“心善”的陈望潮。
“我去!”
陈望潮一拍头,从戒指里取出镇魂幡,与之一起掉落的还有一节阑尾。
“这是?”方寸山皱眉看着那节阑尾,“灵毒淤积,你留这玩意作甚。”
陈望潮弯腰拾起那节泛着青灰色的阑尾,指尖传来微微的麻痹感——这是灵毒未消的征兆。
他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转头看向方寸山:“大师兄,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魂魄若与灵毒相融的话,王执事的魂魄就会在这里。“
话音未落,镇魂幡突然无风自动,似乎在同意陈望潮的说法。
“呃…”方寸山被陈望潮的思路震撼到。
不愧是一百鉴的题目能答出一百二十鉴的人物,这思路真狂野。
但要是仔细琢磨,灵毒淤积也是有灵气,哪怕是废物灵气。
如果用淤积的灵毒存魂魄的话,短期也不是不行,但长期肯定不行。
方寸山的思路打开,认真琢磨,要是把灵毒淤积的东西放在镇魂幡旁边,或许能有点用处,保证魂魄不消散。
再往下细想,事情越来越多,很多细节问题引起方寸山的兴趣。
“收了他的魂魄,放在这里面。”方寸山建议,“对了,收魂魄前签九幽缚灵契。王执事没了灵根,但这里有灵毒,可以用灵毒继续修行。”
阑尾成精么?
陈望潮眼中一亮。
“以后要是他争气,还能施展法术。与人对战的时候,你把这玩意放出去,它有自己的想法,会潜伏,忽然炸开。”
方寸山简单描述了一个场景,陈望潮表示对此相当感兴趣。
王执事灰败的脸上突然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他残缺的手指死死抠进地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你们…你们竟敢作践本座魂魄!天衡司的走狗!方寸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咒骂突然变成凄厉的惨叫——方寸山指尖燃起一缕幽蓝火苗,慢条斯理地落到王执事的身上。
一道幻像升起。
幻像里的袖珍人影顿时疯狂抽搐,王执事本体则像上岸的鱼般剧烈弹动,嘴角溢出带着内脏碎块的血沫。
“签。“方寸山抖开一道漆黑的帛书,九道幽冥锁链的虚影从帛书中垂下,“标准版九幽缚灵契,允许你保留神智。对了,你叫什么?“
“指挥使大人,王执事本名叫王成发。”有人马上禀报。
陈望潮突然蹲下来,牛耳尖刀的刀柄蘸着王执事吐的血,在帛书上添了几行小字。
月光照在新增的条款上,隐约可见“每月居住费用灵石百枚““逾期利滚利““自愿接受灵毒蚀魂“等字样。
还有一些其他的条款。
方寸山觉得比玄丹阁的操蛋条款还要操蛋。
“你…你们…“王执事看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契约,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惨笑。
只是他先被方寸山剜了灵根,后被儿子痛殴一顿,切了两根手指,整个人的精神已近崩溃。
九幽缚灵契并不需要王执事同意,方寸山自然会让他同意。
王执事瘫在地上,目光直勾勾的。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看着自己将要被灵毒染成青紫色的魂魄在阑尾里翻滚。而那颗挂在陈望潮腰间的儿子头颅,正巧对着他露出沾着糖霜的诡异微笑。
幡面上暗红的符咒亮起幽光,将王执事虚弱的魂魄硬生生从肉身中扯出。
那团灰雾般的魂体挣扎着,竟被阑尾散发的灵毒吸引,如同铁屑遇磁石般被牵引过去。
阑尾表面的血管突然暴起。
那些紫黑色的脉络像活物般蠕动,将王执事的魂魄层层缠绕。魂体与灵毒接触的瞬间,发出“嗤“的灼烧声,灰雾渐渐染上了诡异的青紫色。
阑尾,即将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