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六年的四级会议准时召开了,来自大宋本土十八路的一百四十四名议员和南海二十七个封建诸侯国的五十四名代表将在汴京城东的大议政厅举行为期十三天的会议,审议并表决当年度的中枢财政决算、次年中枢财政预算,听取三法司、御史台本年度的总结报告,提出并讨论议员提出的议案并进行表决,林林总总,在大会开始之时就已经安排了至少一百多项议程。
四级会议制度作为绍圣新政的重大成果,在大宋的制度下成为了中枢倾听民意,制衡党派的重要措施。特别是在徽宗以后,相权不断扩大君权不断削弱的背景下,四级会议对于内阁的制衡更具有预防莽操的重要意义。
而且,在各路也陆续建立了相仿的四级会议制度。尤其是在两江两浙闽粤这些沿海沿江工矿商贸发达的区域,仿制四级会议的“理事会”、“咨意会”、“民意会”都已经普及到县一层。县一下的乡镇也普遍的实行公推公选的地方自治制度。曾经有人担心这样做会不会造成五代割据之祸,但是五六十年的实践表明,在区域间的经贸活动足够活跃的基础上,即便是乡镇自治,中枢对于地方的影响力反而是增强了而不是削弱了。
在当时,能够入选四级会议的代表本身也有着严格的要求,因为士大夫们都认同一句话:无恒产者无恒心,想要能够积极而又持续的投入到国家政治生活中来,仅凭嘴巴上说“忠君爱国、为国为民”是不靠谱的,必须要有殷实的家底做支撑。因此他们在立法时就对选举人和被选举人都提出了要求:
士:选举人要求至少是接受过完整学堂教育,可以流利的书写和进行运算;被选举人要求曾经参加过省试,不论名次如何。
农:选举人要求是自耕农,即拥有自己的地权;被选举人要求有至少五十亩以上的耕地,或者有等量产出的山林、湖泊等。
工:选举人要求至少是开办三年以上的家庭作坊的拥有者,被选举人要求年纳税额不小于一百贯,且至少雇佣不少于五十个工人。
商:选举人要求至少拥有营业三年以上的店铺的所有权,被选举人要求年纳税额不小于两百贯。
除了这些硬的门槛之外,另外还有一些其它潜在的规则,比方说曾经受过刑罚的人被普遍认为是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另外女子即便拥有产业(很多寡妇在经营上也有不逊于男人的天赋),但是在登记选举人和被选举人的姓名的时候,也会被自动忽略。
一届议员的任期是六年,四级会议每两年改选三分之一,对于连任没有限制。但是由于路议员不是由州、府议员们闭门开会选出,而是由县议员们投票选出,因此每到改选的年份,各路议员及希望成为议员的竞选者们都会纷纷下到县城里面去,挨家挨户的找县议员们恳谈。可是县议员手上的票也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还要回头去和把自己选上来的乡镇里的乡亲们商量,因为他们也怕如果选错了人,回头宗族叔伯、乡里乡亲的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的——连任那就无望了!
正是因为每一次的议员改选都有了如此多的变数,即便那些在地方上经营数百年的豪门望族也不一定能保证每一次的代表中一定就有自己的人。要知道,那些无孔不入的报纸访员们正一个个如寻找到了臭鸡蛋的苍蝇一样,围着每一个票箱上下飞舞呢。而一旦传出在选举过程中舞弊而又被证实了的话,那么后果是异常严重的:不仅要重新投票,舞弊的涉及方将被处以终身不得参选的惩罚——这个惩罚不仅仅是针对哪一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家族,三代血亲,九族之内,终身不得参选。这个打击,足以上一个百年豪族变成百年衰族。
但是每一次选上之后的成就感又是如此之大:要知道你不仅可以瞻仰皇帝陛下的龙颜,参加在皇宫中的盛宴,更可以面对面的唾沫星子喷到首相大人的脸上去呢!因此每一次四级议会召开的时候,原本应当是一群读书人优雅而得体的商议国家大事的情景总会无情的变成不同集团之间脸红脖子粗的菜市场骂战。
赵扩最讨厌这种吵吵闹闹的地方了,他的御医一再的忠告他,要静养要静养,可是在四级会议上想安静一分钟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做皇帝,六年前,吕君瑞、赵汝愚和韩侂胄联手起来发动宫变把光宗赶到太上皇的位置上的时候,他抵死都不肯做皇帝,甚至躲到衣柜里都不想出来,但是吕君瑞这个老头子竟然把他生拉硬拽的从衣柜里拽出来,强行套上皇帝的衣冠拖到众人面前——直到那时候他还在大喊:“莫害我!”
吕君瑞强硬的回答道:“宁害君,莫害社稷!”
对于这位曾经把光宗逼的口吐白沫,当场昏倒人事不省的强相,赵扩在他的面前只有瑟瑟发抖做耗子科的份儿。
那一刻,吕君瑞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代表了全体大宋士大夫,神宗朝的时候官家尚可以随意罢相,但是从哲宗朝开始,就没有一个皇帝有勇气行使这项权力了:哲宗朝的石越,徽宗朝的章惇、蔡京,世宗朝的秦桧、虞允文,孝宗朝的周必大、吕君瑞,光宗朝的赵汝愚,当朝的韩仛胄,不论其贤愚忠奸,各个都是无周公之名,而有周公之位。
想当初,一百年前,宋哲宗突然病故的时候,向太后召集群臣商议拥立新君之时,向太后提议立端王赵佶,章惇当即出班强烈反对:“端王轻佻,不可为君。”而德高望重,在朝野上下无人能制的石越却颇为暧昧的道:“可立端王。”消息传出禁中,天下皆惊,吕惠卿在太原闻之,哀泣半夜,吐血三声,持子女手泪目曰:“石越,曹莽!曹莽!”当时众人皆以为大宋将王,但谁能想到石越竟然是周公一样的人物,制定内阁、四级会议、三法司分权的制度,使君王享尽尊荣,而行政之权却尽归宰相,立法之权出于民众,司法之权统一于终身任职的法官,三者相互制衡,竟然不但保住了大宋江山百年无大变,更一步步的走向繁荣昌盛。时至今日,绝大多数的宋人都认为大宋的命数至少还有五百年的上坡路可以走,更甚至已经有人出书论著:“历史已经终结,自绍圣以后的一切,都是石燕公的注脚。”
此刻,这位曾经叱咤孝宗、光宗两朝的元老正缓步走入议事大厅,议员代表们纷纷朝他欢呼,弄得在台上主持议会的韩侂胄尴尬不已:因为刚才他入场的时候,迎接他的只有一阵阵的嘘声。
说来也是他运气不好,当初他从赵汝愚手上接过来的是多好的一盘棋,却硬生生的让他下的这么臭。连老天爷都来凑热闹,三天两头的瘟疫、雪灾、地震、洪水、干旱、台风…一贯不喜欢抛头露面的赵扩都把大相国寺走了七八遍,差不多记住了沿街都有几颗梧桐树。可是皇帝只负责和神仙们打交道,要安排善后、处理那哀鸿遍野的流民还不是得要韩大丞相出头,他感觉自己这几年的首相做下来,真是心力憔悴。虽然赵扩还想让他再干一任,但是韩侂胄真是觉得自己干不动了——如果吕君瑞这时候跳出来是想来接他的班,那真是再好没有过了。反正现在谁来当这个首相就是要放在火上烤。
变法变法,《东方旬末那一拨子人天天就在叫着变法,变法真的是那么容易的吗。吕君瑞这次到汴京来做的公开讲演早就在报纸上刊登出了全文,韩侂胄也都一一看过了:简直就是不值一驳:各路已经有常平仓了,再搞普救寺,是觉得中枢养的人还不多吗?留正就搞过新官制,想压缩中枢编制,结果部寺的数目是下去了,但是人数却上来了。赵汝愚也搞过官制改良,结果呢,汴京城喝大碗茶的百姓都知道:“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还有那什么卖掉官办企业,哼,这是要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哦,吕老头也就不怕没命没蓝田了啊。废掉盐铁专卖和大财阀大家族的特权,老吕头是要和整个大宋的有钱人做对,还想能获得有钱人组成的四级会议的支持?韩侂胄在台上矜持的冷笑着,准备着看着老吕头的笑话。
不出他所料,老吕头的动议刚刚一提出,就收到了河东路的几个代表的强烈质疑。其中有个毛头的小伙子,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新鲜小子,径直的就站起来对吕君瑞道:“老吕相公。您是蓝田三百年的大族出身,我是一个矿工的儿子。您认为我和您谁跟了解穷人的状况?谁更能代表他们在说话?”
吕君瑞平静的看着这个小伙子:“没有错,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出身。”
他的回答引起了满场的掌声,那个小伙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赶紧退了下去。伴随着他的还有来自南方代表们嘲笑的嘘声。
经过整整五天的唇枪舌剑,终于到了投票表决日。无数的报纸访员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交流着消息,焦急的等待着里面那个让人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
四级会议的投票方式采用的是分组投票,即士农工商四个组分别投票决定支持或者是反对形成本组的投票意见,如果投票结果是二比二的话,那么士就拥有额外的决定权。
最先达成表决意见的是商组,南方各路(除益州路)和陕西路一致投票赞同吕君瑞的三项变法主张,获得了多数票。
这个消息被传播了出去,访员们匆匆写下快讯,交给自己的随从带回报纸准备立即排版加印号外。
第二个形成表决意见的是工组,在这一组的投票中反对派的意见占据了上风,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通过了否决票。
第三个有结论的是农组,他们争论的很激烈,只不过有意思的是,在前两组中支持吕君瑞的大多数南方人,而在这一组总支持他的却是北方人。南方人反对他的坚决程度和在前两组中支持他的程度不相上下。最终经过三个时辰不间断的辩论,终于在午饭后他们达成了的意见:反对。
访员们在外面匆匆写着快讯,随从们跑来跑去,坐在报社里的笔杆子们不停的写着评论,报童们挎着小斜包在街上不停的叫卖,茶馆里的报博士们也对最后的结果不定的做出预测,整个汴京似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个,即便是卖煮花生的王大娘、帮人缝鞋底的孙二婶也在一边招徕生意的同时一边打探着客人的口风。
最后一个组,也就是士组的意见迟迟没有出来,韩侂胄焦急的在高台上走来走去,作为一届内阁首相,他也只能和报纸访员们一样焦躁不安的等着,一壶碧螺春也不知道让他喝了多少回水了,都快淡的没有任何味道了,可是他还是不叫人换一壶。
忽然,一个侍者从那紧闭的房间里面走了出来,他手上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面有一个小盅。侍者走到大理寺卿跟前,将盘子递到他面前,已经七十六岁高龄的大理寺卿庄严的扶了扶獬豸冠,打开那个小盅,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大理寺卿读出纸条上的字:
支持!
外面沸腾了,两票对两票,而且士组是赞成票,吕君瑞的胜利已经是板上钉钉。
外面的访员们正开始收拾东西顺便构思新的社论的内容的时候,士组讨论房间的门又被从里面锁上了,直到天色渐渐变黑,他们摇铃唤来侍者送来蜡烛,新的一票却迟迟没有送出来。
里面到底还在讨论什么…韩侂胄焦躁不安的想道,他中午好像就没有吃饭,晚上也没有…胃里火燎火燎的难受…
正在他按着自己那疼得厉害的胃部的时候,那一扇门终于又开了,这一次走出来的是吕君瑞。韩侂胄望向他,清晰的看见,这位精力旺盛的老人正朝着自己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笑。
他,获胜了!
三票对两票,吕君瑞新政就要开始了!